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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来飞去》: 亲情书写与被撕裂的现实和人心

来源:收获(微信公众号) | 王春林 发布日期:2022-11-07

从疫情初发的2020年算起,可恶的新冠病毒已经在人间肆虐了整整三年时间,其巨大的阴影至今都不肯散去。无论从什么样的角度切入,新冠疫情对现实社会、世道人心、世界格局直至人类存在所产生的深刻而久远的影响,都不容低估。也因此,从政治、经济、思想、文化,乃至于文学等各种视角展开对新冠疫情及其深远影响的思考与研究,毫无疑问已经成为一个不容忽视的重要命题。面对这一重要命题,一向被视为拥有最敏感触觉的作家们到底会交出怎样的答卷,自然也就会引起我们的高度注意。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是,几年来,的确已经有不少作家触及过这一命题。但令人遗憾之处在于,大多属于水过地皮湿的浮躁应景之作。与这些不够成熟的作品相比较,东西的《飞来飞去》(载《收获》杂志2022年第5期),当然就应该被看作是颇为少见的思想艺术品质上乘的一个短篇佳作。

小说之所以被命名为“飞来飞去”,主要是因为主人公姚简虽然出生并成长于中国,但后来却不仅到美国留学,而且还在毕业后留在美国工作生活,娶妻生子,干脆把自己的根扎入了异国他乡。姚简工作生活在太平洋彼岸的美国,母亲却留在国内,这样一来,乘坐国际航班在两个国家之间飞来飞去,自然也就成为了姚简的一种生存常态。请一定不能忽视,在一个曾经一度“全球化”的时代,如同姚简这样因为移民而不断地“飞来飞去”的人其实并不在少数。东西书写的意义,很大程度上也正建立在如此一个群体的庞大上。然而,多少有点出人意料之外的是,由于疫情影响的缘故,因为母亲病重而急于返国探望的姚简却突然发现,曾经变身为一种常态化存在的“飞来飞去”,却已经不再可能。几经辗转周折后,姚简好不容易才搞到了一套高价票:“又过了十天,他买到了一套高价票,该票先由纽约飞伦敦,再从伦敦转机飞上海,然后从上海转机飞N市。”就这样,在经过了如此一番折腾之后,姚简终于如愿以偿地飞回到了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母亲身边。

《飞来飞去》令我印象极为深刻的一点,是东西那言简而意丰的叙事技巧。最突出的,是叙述姚简这次好不容易回国后见到病床上的母亲时那些来自于过去的纷繁复杂的声音:“真安静,现实的声音都消失了或者说被他屏蔽了,过去的声音争先恐后:‘别哭,爬起来。’‘加油,你会考上的。’‘留学?那是妈妈梦寐以求的事。’‘但是,你吃得惯西餐吗?’‘虽然我不适应洛莉,但只要你喜欢就行。’‘姚旺多高啦?’‘你爸走了,就剩下我了。’‘美国,我去那地方干什么?人生地不熟的,除了给你们添累,弄不好还给你们添堵。’‘妈理解,你只要一年回来看我一次就行。’‘不寂寞,妈有妈的生活。’”借助于这些全都被放置在引号里的母亲的话语,东西极其简洁地把姚简数十年的生活历程,从当年的考试、到出国留学、到和洛莉结婚、到儿子姚旺的出生、到父亲的去世、到母亲不愿意去美国坚持单身一人留在国内、到他的每年一次回国探望,所有这些全都清晰如画地呈现在了读者面前。虽然只是寥寥不足二百字,但东西却极其精巧地把数十年的时间都悉数成功地纳入其中,其艺术智慧无论如何都不能不令人叹服。

但相比较而言,这篇小说最值得肯定的地方,还是东西借助于看似简单的一个“飞来飞去”的故事,尖锐犀利地揭示了疫情背景下所谓“后全球化”时代处于严重撕裂状态中的现实与人心。

首先,是身为护工的姚久久。自己没有能够尽到照顾奶奶的责任不说,关键问题是她对美国的那种无端指责:“‘看看你们感染新冠病毒的人数,就知道奶奶没跟你去多幸运。’他震了一下,没想到她从这个角度思考问题,更没想到她把他划为‘你们’而不是‘我们’。”别的且不说,单只是“你们”和“我们”的这种划分,所触及到的,就已经是一种处于被撕裂状态中的严酷现实。同样出自于姚久久之口的,还有:“你不了解实际情况就不要满世界指手画脚。要说撒谎,你们美国人撒得更厉害,你们说伊拉克有化学武器,结果找到的却是洗衣粉。”面对着姚久久的那蛮横无理的咄咄逼人气势,姚简顿时陷入到了一种无言以对的状况之中:“他想,当一个护工不看护理手册却天天刷短视频的时候,你就不容易反驳她了。他很想说美国是美国,他是他,但显然她不会同意他的这种切割,在她的意识里他早就等于美国了。”

其次,是昔日同学张文垂。张文垂先入为主地坚定地认定,姚简在美国的处境非常糟糕,简直快要混不下去了:“我知道你在那边混的不好”,“再这么发展下去,死定了”。饶有趣味的,是他们两人关于姚简薪资待遇的交流:“‘不多,也就十来万美金。’姚简说完立刻后悔,觉得这个数虽然打了折扣,却还是怕对张文垂形成刺激,于是马上补了一句:‘不过,这是税前,你知道美国的个人所得税极高。’没想到张文垂一拍大腿,说:‘Out了,像你这样的人才,在国内年薪至少一百万人民币。’”实际的情形,除了这一百万年薪,另外还有不低于一百六十平方的住房、相应的科研启动费以及家属工作的安排。在单方面先验地认定姚简一定会选择回国发展的前提下,张文垂竟然不无荒唐地建议专治美国历史的洛莉改学中国历史:“让她改学中国历史,让她知道我们的历史有多悠久,多博大,多精深。”

第三,是当年曾经毫无保留地全力支持姚简留学,以及后来留在美国工作生活的姚简母亲。“但母亲没有放过他,说:‘只要你回来,我至少还能活十年。’”“但从目前的形势来看,我给你留这条后路留对了,简儿,实话告诉我,你在那边自在吗?晚上敢上街吗?小偷是不是很多?他们歧视你吗?你是不是买枪了?姚旺没吸毒吧?洛莉没出轨吧?一想到你每天都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我就整晚整晚地睡不着,后悔当初把你送出去,你看你,都瘦成啥样了……”毫无疑问,母亲以上这些没有一点根据的胡乱猜想,全都建立在那种被撕裂的现实基础上。正因为坚信不移地相信某些传言,所以,母亲也才会一味坚定地沉浸在自己的胡乱猜想世界中:“你骗我,你一直都在骗我。你骗我说你生活幸福,有房有车有钱,可我一眼都没看见。其实,你什么都没有,一点都不幸福,你就像莫泊桑小说里的叔叔于勒。你骗我说不想回来工作,其实你想回来,只是放不下架子。”

第四,是姚简曾经的初恋女友白小鹃。姚简之所以要约见白小鹃,主要因为自己竟然被一众亲友诬陷偷偷拔了母亲的氧气管,想在白小鹃这里找回必要的信任。没想到,白小鹃带给他的,却依然是建立在撕裂现实之上的那些想法:“如果是二十年前,我认为你绝对不会做这种没良心的事,但现在我完全不了解你……这么跟你说吧,我不敢肯定你会拔她的氧气管,但至少你有过拔她氧气管的想法。”“姚简,环境会改变人,况且你出去了二十多年,况且西方根本不讲中国的孝道,你们对生命的理解完全和我们不同。”面对着来自于白小鹃的这些误解,姚简倍感失望:“姚简无语。嘲笑自己竟然想从抛弃过自己的女人身上寻找安慰,简直就像幻想病毒自行消失那么幼稚。”

但故事却并没有就此结束,等到姚简办完母亲的丧事回到新泽西州之后,无法回避的,又是来自于妻子洛莉和儿子姚旺的建立在此前那些误解基础上的误解。当洛莉以“邪恶”来指称此前那些包括姚简拔了母亲氧气管的误解的时候,姚简的辩词是:“那不叫邪恶,叫误解或误会,你用词重了。”但洛莉的回应却更为激烈:“我讨厌他们拿母亲的生命来编故事,都是些什么物种呀?”而儿子姚旺,则干脆就在群里和那些中国的亲戚们对骂了起来。与此同时,则是大洋那边处于持续发酵状态的严重“误解”。先是姚久久,说自己送夜宵时发现叔叔要拔氧气管,试图阻止却已经来不及。然后是堂哥姚老大,说他调看了医院的监控,确证是姚简拔掉了母亲的氧气管。紧接着是表弟,说表哥不仅有作案动机和作案时间,而且还有作案环境。面对这些莫须有的持续攻击,姚简在万般无奈之下,只好解散了这个由自己亲自建起的群。但不可思议的一点是,或许是因为受到了这些误解的暗示和影响,到了小说结尾处,就连姚简自己,竟然也在恍惚之间产生了严重的自我怀疑:“有时候他竟然怀疑母亲的氧气管真是自己拔掉的,甚至会给这种想法配画面,越配越觉得真实。这种想法就像一块橡皮贴贴在他的脑海,怎么撕也撕不掉。”

我们注意到,小说结尾的最后一句话特别耐人寻味:“这边午后,那边凌晨。”一方面,这句话固然是时间的一种写实,但另一方面,在一种象征的意义上说,它所隐喻说明的,却又无可置疑是当下时代被撕裂的一种客观事实。无论如何,能够借助于一个看似简单的“飞来飞去”的亲情故事,尖锐犀利地揭示疫情背景下“后全球化”时代的社会现实与人心世界,所充分见出的,不仅是东西的格外敏锐,而且也是他高超的艺术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