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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文学的方式为世界点染绿色

发布日期:2022-07-26

以文学的方式为世界点染绿色——中国散文学会会长叶梅访谈录

叶梅,多年从事文学写作、编辑,现为中国散文学会会长,中国国际笔会中心副会长。近年作品有长篇人物传记《梦西厢——王实甫传》,长篇报告文学《大对撞》(《粲然》),小说集《玫瑰庄园的七个夜晚》,长篇散文《华中秘境——神农架国家公园》《一花一世界——梅花》,生态散文集《福道》,文学评论集《后海拾珠》等。多部作品被翻译成英、法、日、韩、蒙古、阿拉伯、俄罗斯等文字。

李景平,中国环境报驻山西记者站站长、高级编辑。著有《绿歌》《20世纪的绿色发言》《与黑色交锋》《报人论报》《山西之变》《走过时光》《风在心间行走》《中国环境政治观察研究》《山西环保新政观察研究》。曾获中国新闻奖、中国环境文学奖、中国环境新闻奖、山西新闻奖、山西省“五个一工程”奖、赵树理文学奖、《西部散文选刊》作品奖、《黄河》年度文学奖等。

 

◇生态文学写作,不能把自己放到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位置,在大自然面前我们其实是很无知的。我们一定要以极其谦卑的态度对待大自然和万千生物,即使去了解也只能是试图去了解,试图走近它。

◇如何打量和感知自然世界并加以表现,这正是一个生态写作者需要努力的。文学审美上的人化自然或者自然人化,都是意图和试图接近和进入所写的人和事物的途径。作家的写作就是试图去感知、认识和表现、表达世界。

◇从一般了解到深刻理解,就是文学发掘的过程,就是从素材到感受到思想再到文学的过程。千万不要把自己看到的那点东西放大了,这不是茶叶,加上一杯水泡一泡,好像就觉得有味了。对一个地方的认识和理解,一定要三番五次,就跟老牛吃草一样的,要咀嚼,要反刍,要回味。

◇生态散文需要突破和改变,再照着以前的套路,显然就不够了。当代散文应该记录,不能光抒情,也不能白话口水。必须有艺术的表现,有美的再现。更多的应该是营造一种文化的气息,让人浸染其中,成为一种自然的自觉行为。就是接受大自然的规律。

 

生态文学创作源自哪里?

与生俱来的自然情结

李景平:2021年您发表出版了《叩神农》《玫瑰庄园的七个夜晚》《粲然》《一花一世界——梅花》《福道》《后海拾珠》等作品,还有一些作品被翻译成英文、俄文。在这些作品里,生态文学及关涉自然人文的作品占到了一半。生态环境界称您为生态文学作家,您的生态文学创作源自哪里呢?

叶梅:生态文学写作对于我,应该说是与生俱来的。

我母亲是湖北人,我在长江三峡岸边出生长大,深深感受到高山大川之间,人们对大自然的膜拜。生活在那里的很多民族认为万物都是有灵的,神灵无处不在。出生于那一带的屈原很早就有关于天地自然的追问,他在《天问》里问天地是从哪儿来的,日月星辰是怎么回事,人又是怎么回事。三峡文化是巫文化、楚文化、土家族文化、苗族文化等多种文化的融合,深深融在我的血液里。无论我走到哪儿,都会引发出由此积淀的对自然山川的感情,看到山会心疼这山,看到水会心疼这水。尤其看到山被破坏、水被污染的情景,心里就会特别酸楚。

我父亲是山东东阿人,家乡鱼山村就在黄河边。我曾经多次回到父亲的村庄。听村里人说,我父亲年轻时参加抗战,在黄河打日本的小军舰,那时的黄河水是波涛滚滚的。但我在父亲的村庄旁边看到的是,黄河水浅浅的,浅得有的水面只刚刚没过脚背。我当时真有点肝胆欲裂的感觉,特别难过。而且就在那时,济南的趵突泉也干涸了。我不由得想,这样下去,我们该怎么办。

于是,我写出了一篇篇跟生态有关的散文。于我而言,完全是有感而发,是内在情结。这种内在的自然生态情结,是在年幼时由三峡的高山流水培育而成的。

李景平:说到黄河断流,您眼里都转着泪水。我感受到了这种痛。也许正是由于这种与生俱来的自然情感,您对环境污染深怀忧患,并且一贯仗义执言,引起许多共鸣。

叶梅:那些年里,面对严峻的生态环境,作为一个有良知的作家,不能不发声,不能不疾呼。

有一年,我到湖北一个百年小镇去看茶马古道。当地想请人写旅游开发的文章。百年小镇,确有古朴的韵味。但是,当我站在镇里的小桥上,往河里一看,顿觉触目惊心——河道里流淌着黑色的污水,河边堆积着乱七八糟的垃圾。我看得那个心痛呀!立刻就给当地领导提了出来,真是没客气,也不管人家难堪不难堪。后来,我没写旅游开发的文章,而是写了一篇博文《请留下一条清澈的河流》。文中我写道:能不能先把污染的河流治理了,再说怎么开发旅游?这么多年,我不管走到哪里,最关心的都是那里的生态怎么样、环境怎么样。我要写,就先从这个角度去写。如果当地把它弄好了,我就满腔深情地写;要是弄得不好,我就带着满腔愤怒写。

十几年前,我到我曾经任职副县长的一个县采风。我记忆中那里山清水秀,但采风时却发现我熟悉的一条小河竟然变成了黑水河。座谈时我追问,那条河是怎么回事?他们说上游开了一个煤矿,洗煤把清水河洗成了黑水河。他们说没办法,因为签了合同,对污染有补偿。我说,那点钱能买回绿水青山吗?能买回人们的快乐吗?这个污染项目必须终止!如果你们不终止,我就不断呼吁。一年多以后,这条河的污染被控制,小河终于恢复了原样。当然,问题的解决不能光靠个人呼吁,必须全社会形成共识和合力。

我在湖北省作家协会工作期间,对东湖的污染也是看在眼里,痛在心上,常找机会呼吁。那时东湖沿岸开了不少餐馆,建了很多游乐场所,生活污水都往湖里排,东湖的污染明显可见,谁也不敢到湖里去游泳,一去就会皮肤过敏。我当时说,能不能把GDP速度放慢点,把环境保护的动作来得大一点。我这么说有人会不高兴,但呼吁的人不止我一个,我并不孤单。后来东湖边的酒店场馆全都拆除了。这恰恰说明,我们这个时代的人都感觉到了生态的痛感。

这些感受和思考,后来都融进了我的文字里。当初并没有明确意识到我是在做生态文学,只是觉得不说不行,不写不行。

李景平:您是生态环境部2020年聘请的“特邀观察员”,是当时10位“特邀观察员”中唯一的作家。从您的感性关注和理性呼吁中,可知您早就在观察生态环境问题了。那么在您眼里,我们的生态环境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叶梅:近些来,中国的生态环境发生了令人惊喜的变化。这是在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指导下取得的重大成果。

习近平总书记说,“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像保护眼睛一样保护生态环境,像对待生命一样对待生态环境”。这是生态文学的语言,形象生动地说出了生态哲学的理念。最初听到这些话,我就觉得一下子“撞”到脑子里了。

2020年,我成为生态环境特邀观察员,感到了作为一个从事文学写作和编辑的作家的荣幸,意识到肩头有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和使命,觉得更应审视自身、观察生态、认识自然,讲好中国生态文明故事。

2021年,我以生态文学作家的身份接受邀请,参加了在青海举行的世界环境日国家主场活动。在那片黄河、长江、澜沧江的发源地,作为生于江河之间的生态写作者,我备感大自然给我的恩惠。当时,即以“生态环境特邀观察员”身份,向大会报告了我观察到的中国生态环境保护的变化。

我走访了多个不同地域的城市和乡村,亲身体验了中国大地上生态环境不断向好的巨大变化。在被称为“有福之州”的福州,我看到,整洁的河道里,有涓涓流动的河水清澈地流淌,人们在花香四溢的沿河步道间休闲娱乐,整个城市156条河流由臭水沟垃圾沟变成了美丽风景。在渤海湾边的“锦绣之州”锦州,我看到,曾经污染严重生态凋敝的湿地而今水波清碧、草木葳蕤,回归自然的珍稀鸟儿东方白鹳翩翩起舞,人与鸟儿,人与自然,尽显和谐之乐。在江苏西渚乡村的烟雨中,我听到,一位富裕起来的老农说,早晨听着鸟鸣的啼鸣醒来,夜里听着蟋蟀的叫声入眠,农村人连做梦都做得香香甜甜。在四川眉山,我看到,城在青山环绕间,水在城市绿中流,生态环境保护的清风吹绿在城乡之间,城市美丽、乡村秀丽。在我居住的北京,我看到,河流都是清水绿岸、美丽似锦。

当然,我在观察到令人欣喜的变化时,也思考着我们必须面对的历史问题、现实矛盾和未来方向。我们的城市空气质量还不容乐观,水资源匮乏仍然严重,垃圾分类和污水处理尚不完备,生态破坏事件屡屡发生。好在,这个走向生态文明的时代,生态环境保护作为政治问题和民生问题,越来越受到国家和人民的重视。人们对生态环境质量的要求也越来越高,国家对生态环境保护的标准越来越高。所有生态环境问题的解决,都在快速和加速推进的路上,相信我们面对的生态环境会越来越好。

我生态环境观察之所见所闻,是生态环境客观面貌的变化,也是生态环境引起人的主观意识的变化,总的看是中国生态文明建设带来的变化。这些变化让我禁不住动情、动心、动笔,自觉以文学艺术的方式来记录,记录生态环境的真实变化,力求探索和回答人类生存的时代课题。就像我在生态散文集《福道》里说的,只有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之道,才是我们留给自己、留给后代的“有福之道”。

如何打量和感知世界?

试图用一棵草一只鸟的目光和心情

李景平:您微信跟我说:试图用一棵草一只鸟的目光和心情打量世界感知生命。这是您生态文学观察和体验的出发点和落脚点吧。不是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吗,我们怎样达到这种对世界的打量和感知?

叶梅:这里其实还有半句话:“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这就凭自己的感知了。人与动植物之间、人与自然之间、人与宇宙之间的关系,从宏观浩渺,到微观奥妙,都是无穷无尽,非常复杂神奇的,需要不断打量、感知和思考。

客观世界是无穷无尽的。我们不知道宇宙有多大,不知道外星人在哪里,不知道银河系外还有没有生物。微观世界也是无穷无尽的,发现的最小物质粒子之下还有什么,意味着什么?人类只有几千年文明,在宇宙这个概念里知道的只是短暂的一瞬,只是冰山一角。

生态文学写作,不能把自己放到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位置,在大自然面前我们其实是很无知的。

“试图用一棵草一只鸟的目光和心情打量世界感知生命。”这句话是我给《草原》杂志写的一则寄语。我用了“试图”一词,只能是试图。为什么?我们难以做到、不可能真的做到。每种生物都有许多密码。一棵草怎么回事?即便是植物学家,也不可能知道它的全部。好比我们人类,人与人之间,了解吗?自己对自己,了解吗?自己尚且都不完全了解自己,怎么会知道世界?所以,我们一定要以极其谦卑的态度对待大自然和万千生物,即使去了解也只能是试图去了解,我们看待自然的视角应该是平等的、亲切的,试图走近它。

我的《一只鸟飞过锦州》,写的是渤海湾的鸟。写的时候我在想,鸟儿为什么会选择这里迁徙流转,它怎样生存,怎样度过?我就设想自己是一只鸟,用鸟的心情来设想。

我的《鱼在高原》,写生活在青海湖的黄河鲤鱼,也就是湟鱼。如果只是写一个生物现象,一个动物的生命过程,如实记载就行了,但我觉得不能仅仅如此。我就试图用一条鱼的心情来体会这一切。而这样去体会时,就感觉自然万物在一起的时候,就是一种相克相依的关系,是一种悲壮的生命演进和族群延续。“鱼在高原,在天地之间没有帷幕的舞台上,生命如戏剧般进行,悲欢离合,绵绵不绝,一幕幕起落不止。”它就是天地之间的一个循环。这个循环就是,鱼在高原,鸟儿要吃鱼,但鱼并不畏惧。它知道,如果鸟儿少了,鱼也会越来越少,因为鸟粪会化成了湖里的微生物,天空中飞的鸟儿少了,鸟所带来的微生物就少了,鱼所依赖生存的食物也就没了。这是个很自然的循环。从这种自然生态现象里,感悟万物共生,感悟到生态文明的深意。

生态文学作品,要想给人带来启迪,应该撇开一般性的表面抒写。当然,事件的记录是必须的,慷慨激昂的呼号是必须的,但更多的应该是营造一种文化的气息,让人浸染其中,成为一种自然的自觉行为。就是接受大自然的规律。过去人要主动作为,做什么?要打鱼,不停地打,享受湖泊河流,在河边湖边建别墅,后来感觉必须停下来,所以青海湖上船也不摇了,鱼鹰也不放了,鱼也不打了,长江十年禁渔……顺应大自然的演进,让它恢复到一种自然状态。这和中国古人的哲学相通,无为而治,从有为到无为,实际是人自觉的无为,不是无意的无为,是有意的无为。一切都是天然的。

如何打量和感知自然世界并加以表现,这正是一个生态写作者需要努力的。我们在文学里常常用到的叙述、描摹、想象、比喻、拟人、拟物、通感、象征等表现方式和修辞手法。文学审美上的人化自然或者自然人化,都是意图和试图接近和进入所写的人和事物的途径。作家的写作就是试图去感知认识和表现表达世界。

生态环境观察如何转化为文学表达?

动心动情+反复认识+美的文字

李景平:很多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作品,是在自然山川、森林世界、动物植物层面,实际上这些应是自然文学。真正反映生态环境保护的作品是缺乏的。也许因为题材的专业性局限,外面的作家写不进环保里,里面的作家又写不到文学上,造成环境保护题材作品的相对薄弱的局面。

叶梅:你说的现象确实存在。但我觉得我们还是要竭力去写。题材应该不是问题,问题是怎么写、怎么写好。

我在《福道》这篇散文里写了福州156条河流的治理。河流治理的过程,很有技术性、专业性,文学表达比较难。在酝酿构思过程中,我选择从一条流花溪写起,辐射出156条河流。我希望把它作为一幅画来表现,以最大的文学想象,呈现文学的意味、意象、意境。于是,我就从流花溪畔步道的治理写起。步道叫什么?叫福道。福州的步道,又是幸福之道。这一切怎么来的?是环境治理保护换来的。我把生态保护融入文学描述,撑起一个灵魂:福道。

李景平:这应该是生态环保素材向生态文学审美的转化。作家采风写生态环保题材,往往有一些作品是移步换景的流水账、材料堆砌的文件包、行文驳杂的大烩菜,好的素材成不了好的文学。把生态环境的感性观察和理性思考转化为文学表达,涉及思维方式的转换和表现方式的转化,您是怎样实现的?

叶梅:这是怎么进入、怎么呈现的问题。文学如果不讲究,只是一般性地记叙描写,或抒发感情,是远远不够的。作家应该不断寻找新的文学表现,把自己的发现呈现出来,这就是从生活到文学的转化过程。

第一步,要动心动情,对写作的对象要有感情。作家采风是短时间逗留,首先要用心,感情一定要带足了。不是矫情,是自然的、本身的感情底色。底色和初心是基础。要清楚采风的目标,不能这里晃晃那里转转,停留在表面的东张西望。

散文这种文体是最适合生态文学的,我们推崇的那些经典生态文学作品多是散文。梭罗的《瓦尔登湖》,法布尔的《昆虫记》,都融入了作家的心血和感情。就当下而言,生态散文需要突破和改变,再照着以前的套路,显然就不够了。当代散文应该记录,不能光抒情,也不能白话口水。

对我来讲,写散文很辛苦。比如那篇崇明岛的文章,我苦思冥想了很久,被催稿多次。我就是想深挖下去,后来挖到崇明岛从何而来这个点。崇明岛在长江入海口,唐代开始冒出来的,最初就像两颗小蚕豆。这让我惊心动魄!我看到了这个岛的生命,跟一个孩子一样,渐渐长大。我就把崇明岛当成一个生命来写,写得津津有味,这是我的感知。这个感知过程很复杂,除了在崇明岛的实地采风,回来查阅了很多资料,更重要的是琢磨,动心动情地对待。如果仅仅说崇明岛怎么来的,还用我说吗?博物馆里都摆着呢。我把它转换成了我的文字,带了我的认知和温度,即便崇明人看了,也会感动。

第二步,要反复认识,要了解、理解看到的东西。你看到的东西能不能感觉它?你感觉到的东西能不能理解?这是一个过程。感觉到的东西,不见得就能理解。从一般了解到深刻理解,就是文学发掘的过程,就是从素材到感受到思想再到文学的过程。

前些年我在《民族文学》当主编时,云南昭通请我们去写文章。第一次去了,回来就想写,我觉得我知道了很多东西,但真要动笔时却发现了解得还不够。第二次去了以后,我发现原来还有很多东西不知道,仍没动笔,想再多了解一些。等到第三次去了以后,突然觉得,原来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跟很多人讲过这个感受。为什么第三次去了以后感觉什么都不知道?不是自谦,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一个地方有几千年的文明,亿万年的山川河流,你去了一次两次,怎么会认识呢?所以千万不要把自己看到的那点东西放大了,这不是茶叶,加上一杯水泡一泡,好像就觉得有味了。对一个地方的认识和理解,一定要三番五次,就跟老牛吃草一样的,要咀嚼,要反刍,要回味。我越来越觉得要下这种苦功夫。

那年《人民文学》组织到泉州采写海上丝绸之路。我不想写那些被人们熟知的事情,就反复翻阅当地朋友送的史料,发现了一个记载:元代曾经有一个公主从泉州去到波斯。我一下子被触动了。回到北京以后,我花了好几个月,读了《元史》《马可•波罗游记》等,最后写成了《公主海渡》。有蒙古族的朋友读了之后,对我很感激。因为元朝的确有一位公主从泉州启程去了波斯,但很少被人提及。后来这篇作品被很多刊物报纸转载,成为海上丝绸之路上的一段佳话。

第三步,是美的文字,要以美的文字形成自己的叙述。感受了,认知了,细节有了,故事有了,但如果写作过程不讲究,甚至存在错别字,多么可惜。一定要非常谨慎地对待自己的文字,要惜墨如金,敬重文字。好的文字会带着你生动起来。

我喜欢那种亲切、温暖的文字。有时读到一些咄咄逼人的文字,比如“你知道吗?”“你懂得吗?”恨不得教导别人什么。当然,个人风格不同,有的慷慨激昂,有的辞藻华丽,无可厚非。但是我希望跟读者之间倾心交流,我把我的感知推心置腹地告诉你,而不是我给你上课。在信息时代,每个人知道的信息不见得会比别人多,为什么还要有文学?就是因为文学的美。我写《一只鸟飞过锦州》时,想到鸟儿飞翔的优雅,就想用文字把它表现出来,结果读者读出了感觉,读出了文字的温度。

自然生态本身是美的,但不是说冠以生态文学的名称,就一定是美的。一般性的记录,很难打动人,必须有艺术的表现,有美的再现。

李景平:在生态文学写作意义上,我们称您为生态文学作家,其实您并不只写生态文学。您在别的题材写作上,是否会以生态文学的眼光审视处理题材?比如,您出版的关于中国第一台大型正负电子对撞机的科技报告文学《粲然》,和关于历史文化名人王实甫的长篇人物传记《梦西厢》,这两部作品有没有与生态文学关联或对接的地方?

叶梅:《粲然》写的是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的建造始末,《梦西厢》是元代戏剧家王实甫的传记。一个是现代科技题材,一个是古代文人题材,题材距离跨度相当大,但在这两部作品里,都有从生态角度或生态文学角度关联的情节。

《梦西厢》是中国作家协会“中国100位历史文化名人传记”里的一部。我写的王实甫是享誉中外的元代戏曲家。元代是多民族相通共融的时代,王实甫的母亲是阿鲁浑人,他的一生十分具有传奇性。但是历史留下的关于王实甫的资料特别少,能够查到的不足1000字。我先后多次到王实甫的出生地河北定兴采访挖掘,后来又到他曾为官的山西、陕西等地,根据各种民间传说的线索,一点点挖掘,前后花了8年的时间。

《梦西厢》里就写到了与生态有关的故事。王实甫在山西做过县令,我在山西大同、右玉等地进行生态采风时就格外留意。有一天在一处老城墙上,当地人介绍说,城墙外原来寸草不生,因为早在元代就把树砍了。为什么砍?为了能在城墙上一览无余。当时我一下就听进去了,砍树是战争的需要。当时不光只是砍树,是烧树,把城外的树砍倒烧得干干净净。这个情节,我将它写进了王实甫传,延伸了对生态的一些思考。

长篇报告文学《粲然》所写的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是我国目前最大的科学装置,属于高能物理的范畴。高能物理研究所的logo,就像一个太极图,表现的就是正负阴阳。我走进那座全国一流物理学家汇集的大院,迎面见到一座奇异的雕塑,名为“物之道”。两组螺旋式钢管象征的是阴阳两极,向着不同方向旋转,由此产生巨大力量,表明天地万物均系对立物的统一。雕塑正面刻着:“物之道:道生物,物生道,道为物之行,物为道之成,天地之艺物之道。李政道,二〇〇一年四月十日”。

这座引人注目的雕塑正是著名物理学家李政道先生的创意。他热爱书法绘画,用中国的笔墨写下了那些富有中国哲学意味的文字,用艺术的语言阐释了正负电子的对撞。天地之间没有阴就没有阳,没有小就没有大,世界之大就是由世界之小构成的。天地之间、生物之间这种矛盾的相克相依的现象,实际就是自然生态的规律。

说到对撞机的实际意义,我用了一个生态比喻,说它是雪山发源的一条河,慢慢流出许多支脉。因为我国最早的互联网运用也是从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开始的。现在,北京电子对撞机又发展到上海光源,成为第三代光源。各个领域里的许多标本都会到这个平台去分析,包括病毒,也只有在那个光源下才能剖析清楚,是怎样的结构,是怎样的一条生物链。

这一切都跟生态有关。

自然生态思维,化为生态文学思维,应该是无处不在的,也是可以潜藏在一个作家的骨子里的。不是为了某种作品,而是在不同题材里,古代的或是现代的,都可能浸透这种生态意识。

李景平:就目前文坛现状看,散文创作可谓中国生态文学的一支劲旅。您在2021年当选为中国散文学会会长,那么,中国散文学会在推进生态文学创作上会有什么动作?

叶梅:中国已经进入生态文明新时代,在这个时代里,生态文学承担着新型生态文化建设的责任和使命。我想,无论作为一个生态文学写作者,还是中国散文学会的广大作家,都应该积极主动地参与生态文明建设。

散文是十分适宜生态文学创作的文体,中外许多生态文学经典作品都是散文。中国散文学会将建立“生态散文专业委员会”,开展生态写作的采风、征文和研讨,凝聚起中国生态文学的一支劲旅。

在生态文学创作上,当务之急是要出作品,出精品,要更多地进入生态文学的创作实践。我希望有更多的写作者用自己身体力行的实践,潜下心来写作,把对生态环境的观察体验转化成文学,转化成润物细无声的文化产品,以文学的方式为世界点染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