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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新华:我要给世界留下几个词汇

发布日期:2019-05-31

来源:羊城晚报 | 庄园


旅美作家卢新华出版的作品主要有两类:小说和文化随笔。小说是重头戏,他的小说到目前为止总共收集到21篇(部),全部是当代题材,其创作手法属于批判现实主义。前二十年和后二十年呈现了不同的叙事风格,很大的原因在于卢新华的出国经历。他的小说中只有中篇《细节》是完全聚焦中国留学生的域外生活;长篇小说《紫禁女》中,异域的书写仅占一半篇幅,其他小说的生活场景都发生在中国大陆。《伤痕》是卢新华1978年8月发表的短篇小说,影响巨大,由此开启了中国当代文学的“伤痕文学”潮流。近日,从公众视野中消失已久的他接受专访——

做悬壶济世的“郎中”

庄园:为什么出国12年之后,您才发表了另一篇小说《细节》呢?

卢新华:据中新社报道,我曾经是下海文人第一人,然后到美国留学。当时有很多考虑,践行唐代文人们一种理念——把“行万里路”看得比“读万卷书”要重要便是其中之一。大学里看严羽的《沧浪诗话》时曾读到,“学其上,仅得其中,学其中,斯为下矣。”那么,文学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就是法乎自然。法乎自然,当然就要“行万里路”。到了美国,除了读书本知识之外,我主要花精力阅读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的这本大书。当然,我也要生存,也要养家糊口。加之又生了两个孩子,需要为生活而奋斗。因此一开始也没有很多精力来写小说。等到自己经济上比较稳定后,我才写作了《细节》。

庄园:为什么您小说的关注点总是在中国大陆?

卢新华:我最初出去的念头,并不是想要在那个或者花花绿绿或者水深火热的世界里生活,也没有怀着国际主义的精神想去为那个世界添砖加瓦。当我看到真实的美国社会,发现他们的生活比我们的好,各方面都比我们强时,就希望我的故乡也能变得和美国一样好,甚至比他们还好。对于文学,我希望自己能做一个悬壶济世的郎中。这一点,我受鲁迅先生的影响很大。鲁迅是学医出身,他在表达自己文学方面想法的时候,常用一些医学术语。譬如他说:“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通过文学,去揭出社会和时代的病灶,引起人们的注意,以便救治。这是鲁迅先生的想法,也是我的座右铭。

《伤痕》处处有“伤痕”

庄园:您最喜欢自己的哪一篇小说?

卢新华:我最喜欢《伤痕》。关于《伤痕》已经谈得太多了,其实我真不愿意再谈它。《伤痕》的发表还有《伤痕》本身,都受到了那个时代社会的局限,这也包括我本人,包括发表这篇小说的《文汇报》,也包括当时的大环境。我在写作过程中,曾力求不要出现任何那个时代所特有的八股腔。但是在发表之前,编辑部还是让我做了几条不得不做的修改。比如,开篇“除夕的夜里,车窗外墨一般的漆黑”,被续加上“只有远的、近的、红的、白的灯火,在窗外时隐时现”。并特别指出:“这已经是1978年的春天了。”经过“文化大革命”对《海瑞罢官》《武训传》等的批判,人们通常对“影射”很敏感,也心有余悸,他们担心《伤痕》篇首这样描写,会让人误解。还有一条,是编辑自作主张改的。就是王晓华在回家的火车上,她看到一对母女,又看到一对未婚的知识青年。我本来写的是:“一路上,他们极兴奋地侃侃而谈,现在也互相依偎着睡了。”至于他们谈些什么,我没说。但编辑却改成了:“他们一路上极兴奋地谈论着抓纲治国一年来的大好形势。”我说:“这有人信吗?两个谈恋爱的未婚青年,他们一路上谈论着抓纲治国的大好形势?”但是没办法,编辑也是想让它更保险一点。还有一个,王晓华老是不回家,因为要跟妈妈彻底划清界限嘛。知青们过年都回家了,她也不回去。我写道:“邻居的大伯大婶都很关心她,给她送来吃的。”可是编辑却说:“你这个,想想看,有什么问题?”我说:“什么问题?”他说:“这里没有阶级阵线,邻居如果是地主富农,也可以来送吃的给她吗?”他们于是改为:“邻居的贫下中农们……”这些在今天听起来似乎都是笑话,但当时人们都是很认真的。所以说,《伤痕》的发表过程中也处处有伤痕。

还有,编辑说整个作品很压抑,需要一点亮色。这让我很头疼:满纸是伤痕,句句辛酸泪,怎么才能有点亮色呢?后来左想右想,还是鲁迅的作品给了我帮助,我想到《药》的最后,坟头不是多了一个花环吗?就让王晓华拉了苏小林的手,一起朝着灯火通明的南京路大步走去。预示着走向光明,走向未来,走向一个更美好的明天。

你们有机会可以看看我的原稿。2018年9月到10月,复旦大学图书馆用一个月的时间做了有关《伤痕》的展览,包括《伤痕》的原稿、图片,还有读者来信等资料。在原稿里面,我要求自己必须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来描写。

我对出国以后写的小说,其实没有偏爱的,就比如对自己的孩子一样。但如果硬要选一个,也许我更喜欢《紫禁女》。

好的作品“无技巧”

庄园:您觉得什么是一个作家好的创作心态?

卢新华:这个提问让我想到巴金先生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文学的最高境界是无技巧”。“无技巧”这几个字,我觉得太棒了。一个好作品应该没有斧琢之痕,没有修饰的印迹,让人完全信以为真。我是趴在未婚妻家中的阁楼上的一台缝纫机上完成《伤痕》的创作的,从晚上6时多一直写到凌晨2时多,期间一次也没有起过身。写完之后,泪水也把稿纸打湿了。记得当时我笔一丢,站起身舒展一下双臂,就一个感觉:“可以死了。”

庄园:1978-2018年,您创作小说的时间长度可以说有40年了,最深的体会和感悟是什么?

卢新华:我就谈谈我们文学的现状吧。前不久我去一个大学演讲,途中几个老师陪我去看中华麋鹿园。麋鹿有“四不像”的别称。这个麋鹿园分为三个区域,一个区域是圈养的,一个区域是半圈养半放养的,还有一个区域是完全放养的。改革开放初期,我记得赵丹先生在第四次文代会期间讲过一句话,他说:“管得太具体,文艺没有希望。”在《伤痕》出来之后,赵丹先生想拍电影,摄制组都安排好了,我也参与编剧,但后来因为一些原因没有拍成,但我们成了朋友。参天大树是要用独立的人格、自由的思想去浇灌的。没有深刻的思想性,缺乏哲学的底蕴、宗教的情怀,是一种遗憾和无奈。

庄园:从中国当代作家到华文文学作家,这两种定位对您有不同的影响吗?

卢新华:我不会让你们定住的。当你们对我说现当代的时候,我其实也是属于华文文学的,当你们说我是华文文学的时候,我其实从没离开过现当代。界定是一个评论家做的事情。我的看法是:现当代文学也是华文文学的一部分,华文文学也是现当代的一部分。

不关心自己的文学史地位

庄园:您关心文学史对您的评价吗?

卢新华:一个人如果一心为了这个民族,为了这个时代,为了这个人类——当然,客观上也为了自己,他这一生当中所有的体悟都是真实的,都是发自内心的,这就够了。至于文学史,那要看是由什么人来写的。文学是我的一个手段,是我和世界交流、沟通的一个手段。我用我的文学方式把我的所思所想,去和我同时代以及我后面的人交流,去帮助这个世界。我的散文随笔集《财富如水》,有人评价是“财富的《圣经》”,也有讲它是马克思式的思维、资本主义的表达。但对我来说,“财富如水”这四个字如果能印刻在人们的心中,帮助到他们的生活,让他们懂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就够了。文学史有没有,不重要。

“三本书主义”,有字之书,无字之书,心灵之书,这是我人生感悟的又一个结晶。除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人们还要不断地阅读自己的心灵。一个人如果没有好好读这三本书,他是走不远的,也登不高的。鲁迅先生说:“我时常严格地解剖别人,但更多的是无情地解剖我自己。”鲁迅这个“自己”不仅仅指他个人,还指那个时代、那个国家、那个民族。所以,我有时想,文学史是别人去做的事情,如果我一生能给这个世界留下几个词汇,比如说“伤痕”、“财富如水”、“三本书主义”、“放手如来”等,并且能帮助到一些人的生活和思考,我觉得就值了。

庄园:您的下一部小说会写什么?

卢新华:下一部我也许要写一部长篇小说,内容大约与蛊惑有关。我们在各种各样的蛊惑中生活了大半辈子,其实还不真正了解什么叫蛊惑。为了这两个字,我现在经常去湖南,主要是湘西了解蛊术的由来。蛊有哪些类型?制作蛊需要些什么原料?怎么放蛊?怎么解蛊?现在越来越感到,这世界其实充满了蛊惑。物质的、精神的都有。人们呀,需要小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