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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鲁华对话贾平凹:山的根本,人的根本

发布日期:2019-05-31

来源:文学陕军 | 2018年12月26日 

【编者按】

12月23日,由中国小说学会主办的2018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揭晓。6部长篇小说、10部中篇小说、10部短篇小说成功上榜。其中,徐怀中的《牵风记》、李洱的《应物兄》、刘醒龙的《黄冈秘卷》、贾平凹的《山本》、刘亮程的《捎话》与陈河的《外苏河之战》共6部作品入选长篇小说榜。迟子建的《候鸟的勇敢》、王祥夫的《一粒微尘》、林森的《海里岸上》等10部作品入选中篇小说榜。莫言的《等待摩西》、范小青的《变脸》、慢先生的《魔王》等10部作品入选短篇小说榜。

 

关于《山本》,商洛学院“商洛文化暨贾平凹研究中心”的韩鲁华先生,和陕西省作家协会主席贾平凹之间,有过一场长时间的讨论和对话。

关于《山本》的对话,由郭娜、潘靖壬录音并整理,全文两万余字,后经作家审阅后发表于2018年第6期的《小说评论》。

文学陕军本周将以连载和节选的方式推出韩鲁华对话贾平凹的“关于《山本》”,希望让读者更深入地了解作者对于《山本》的所思所想所感,裨益读者的阅读和创作……

 

《山本》就是写山的根本、人的根本

韩鲁华:蒙你信任,《山本》手稿复印件我已读了两遍,在读第三遍时作家出版社单行本《山本》已出版。年前年后你是一直很忙,今天终于有空谈谈这部新作了。话题还是从作品名开始。你在后记中虽然简略地谈到了这部写秦岭历史的作品名为《山本》的缘由,一是不愿与《秦腔》重复,二是从语言角度“秦岭志”是撮口音,而山本的本字是开口音读起来响亮。你对山本之深层含义说了一句话:山本,山的本来,写山的一本书。为便于读者了解作品的寓意,你可否对这个名字再作更为详细的解释。

贾平凹:谈到这本书的名字问题,当然我在后记中也谈过,一个是不愿意,原来叫“秦岭志”,因为以前写过一个《秦腔》再弄一个《秦岭》,害怕存在一个重复问题。还有我从口语上,意境上,以及在那个撮口音开口音上考虑。首先要保证名字不重复,再一个就是保持名字的一贯性,原来名字是俩字,你突然变成三个字、四个字,好像自己也不是特别喜欢这种名字。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一点,你也谈到过,我在后记中也说过,山本是山的本来,写山的一本书,理解这个“本”,就像一本书,课本、书本、账本,就是记账的这个东西。上课用的一个本子。它主要强调这个“本”,山本就是写山的这本书。为啥我有这些想法?就是它并不局限于秦岭。因为在这本书中,我主要写中国的山,也可以说写秦岭的这本书,不要把它局限在秦岭中,只是把秦岭当作一个山的概念。而再扩大一下,就是我主要写中国的东西。不把它局限于一个区域,一个时间里,当然最终能不能突破这种局限的东西,还得由读者自己去判断。你说写中国的一个山,或者中国的一个故事,但是最起码在我写作的过程中,是我心向往之的。我的想法是那样。写成写不成是另一回事。

当然我想的是:我认为任何作品实际上都是在写自己。写自己的焦虑、恐惧、怯弱、痛苦和无奈。为啥说是写自己?因为你写作的这个对象,你肯定要写到人,你肯定要写到物,作品都是写人和物的本性的。你要抓住这个人,抓住这个物本来的面目,本来的能量,本来的东西。你把它写透,就可以说这本书可能就写好了。但是怎样才能写出你面对的这个人和物的本来性,本性呢?这就看写这本书的作家的见识。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讲,其实作品都在写自己,写你的见识。你对这个事或者物你看不到,你把它这个原来的这个本性没有充分的写出来,你这本书,或者说你的见解就不行。你的见解不行,你的这本书肯定就不行。如果你能充分的通过这个人、物,把人或物的本性完整的写出来,这是你的鉴赏高了你才能挖掘出来的东西。你鉴赏不高肯定写不出来,所以说任何一本书、任何写作,说到底都是写自己。这是从这个角度上来谈的。


你生在哪里就决定了你

韩鲁华:由书名自然想到写的对象问题。你说写秦岭是你的一种宿命,在我看来你的生命之根源就在商州,就在秦岭。作家的写作是不能离开自己的根的。就此而言可以说《山本》是一部你写的根源之作。

贾平凹:因为有句老话,叫你生在哪里就决定了你。那里的山水,那里的风土,那里的人情世故,风俗习惯,就决定了你是咋样一种人。以前我写作的地方主要在商州,商州就在秦岭里面,整个商州区域就完全在秦岭里面。而陕西这么多地市,完全一个市区域在秦岭里面的只有商州。汉中这个地方有巴山,而且一部分是平原。所以说商州地域就在秦岭里边。后来说到秦岭,以前没有说到秦岭,只是说到商州。后来就是慢慢扩大,扩大了一下。扩大就变成秦岭了。这方面咱有意的是想把商州这个行政区域变成一个更大的地理区域。从这个角度来说的。对于这个区域,写作上也是慢慢渗透的。就像一滴墨在水中滴下去以后,慢慢要晕开一些东西。实际上后来写商州的创作,也基本写秦岭里的事情。只是没有更明显的把秦岭这个字眼提出来。这秦岭可以说是生命的根之所在,而且自己比较熟悉。当然这个秦岭特别大,我仅仅是把这个商州地区里的秦岭或者秦岭里的商州,也就是这个秦岭东部写出来了。秦岭西部都到甘肃去了,关中甘肃一直过去。再就是秦岭东末端,它到河南交界,伏牛山那个地方就有了。伏牛山基本就是交界的地方,是东秦岭。


小说就是梳理历史梳理现实

韩鲁华:你说原来曾经想写秦岭的植物志与动物志,后来因为听到的有关秦岭二三十年代的传奇故事,使你不能释怀,便写了这部《山本》,我觉得事情恐怕不是这么简单,这中间还应当有你更深入的思考。过去咱们聊天时提到过陕南游击队的一些事情,《老生》后记中也提到你姨父曾是解放军驻扎金盆乡部队的团长。这些都表明这些历史记忆可能在你很小的时候就有了。这童年记忆与《山本》所叙写的内容有着密切关系。在我看来,你这些童年的记忆方面历史史料,就不仅对理解你写这段历史有帮助,而且对了解你的人生历程也是有帮助的。

贾平凹:你谈到写秦岭志,这个植物志和动物志,后来因为牵扯到秦岭二三十年的故事,写了《山本》。过去这个《老生》后记中也谈到我姨夫是解放军游击队团长,这些历史记忆是小时候就有了。这个严格上讲,就涉及到对于小说的理解问题。小说,我也写了十六部长篇小说,大部分是写现实的,也有部分是写历史的。在我理解上的小说,所有小说在我心目中就是梳理历史,梳理现实,通过小说来梳理中国的历史和中国的现实的。《老生》这本书其中有一部分是做了对过去,对二三十年代的这段历史的一个写作尝试的。也就是从《老生》那个时候起真正的打开了那种记忆。除过《老生》以外,以前的作品大都是写文化大革命以后,或者是扩大到解放以后的现实生活。对于历史的记忆,关于历史的记忆,基本上就是《老生》这一部分写了以后,突然打开的那种记忆,一旦打开这种记忆以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在我的理解里,要写好现实就得梳理历史,因为任何一种东西都不是一种孤立的现象,现在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在历史上可以找到对应的东西,都有它的来源和出处,就像我们经常说的从哪儿来。从那儿来的毕竟带着那个地方的记忆过来的。所以说梳理历史才能够更好的写好现实。当然,要写好现实就要梳理历史,梳理历史就能够更好的写好现实。知道我们是什么样的文化基因,知道我们是什么样的生命基因,而且知道这种基因的密码,还有这些密码是怎样的密码,从这个角度考虑。所以说《老生》写完以后,后来这种记忆就收拾不住了,一旦碰上这个话题,在了解秦岭的过程中,写到这个植物志和动物志,从咱的写作欲望来讲吧,它马上就打开更多的东西。就把小说渠道的,或者民间传说的、亲戚给你转述过来的东西,或者历史书上,资料上给你传输到的一些东西一股脑的都来了。


梳理历史,就是要挖掘中国文化的根性、人的本性

韩鲁华:写这段历史是比较难写的。为了写小说,你肯定是要做大量的前期资料方面的收集梳理工作。除了你听来的历史传说以外,为做准备或者写的过程中,你肯定还需翻阅一些历史资料,记得有天晚上偶然与你一块走路,你就让人寻找好像是有关井岳秀兄弟方面的资料。

贾平凹:可以说这本书真正的写作是一年时间,收集整理是两年多时间,时间长的很。因为开始有了那想法以后,记忆一旦打开,有了兴趣,有了欲望以后,这段历史毕竟不是我经历的。你比如说我写《古炉》是我经历的,我坐在房子,睡在床上,那些记忆就马上活了,因为是我亲身经历过的。这二三十年代这段历史,自己没有经历过,只是听别人谈,听亲戚谈,听老年人谈,但这些东西,谈的,给你讲的,都是故事,你必须知道这个故事为什么在那个年代发生,那个时期树是怎么长的,房子是怎么盖的,那个时期衣服是怎么穿的,人吃的什么饭,这个故事的前因后果具体是咋回事。还有那细节,环境,背景,这就需要翻大量书。那两三年,我基本上走访了好多人,哪儿有人讲的好,就口若悬河的讲那段历史,有人专门研究这段历史,他知道这个事情,咱就去,这就大量收集一些材料。基本上就把属于二十年代以后,就是孙中山之后的闹革命的一直到解放前的所有历史,我能收集到的基本都收集到了。这个从文史馆查找,各县整理了一些东西。《山本》中主要的一些事件,或者说里面发生的那些杀人、牺牲的情节,百分之八十,都是有真实材料做参考的,要不然我想象不来那些东西。因为我没有经历过,也没有作过战。要不为啥我在后记里面说过一句话,大规模的战争实际上没有故事,只是场景大,没有小斗阵。收集到的具体的一些事情,那故事就丰富起来了。我在《山本》里面写到的不管是井宗秀怎么保卫这个镇子,或者县上怎么抢枪,或者是到另一个镇子收粮过程中发生的怎么打仗,怎么死人,怎么古里八怪的那些事情,包括游击队里发生的那些你打我我打你的那些事,都有故事原型。因为我看到那些的时候很兴奋,我觉得他那些原型,有的是人叙述的,有的是材料记叙的,它就写的特别有细节。比如里边有一个人,这个人还不是特别坚强的人,就是一个一般强性的人,他里边写到被人发现以后,几个人来打他,他就势从窗台上拿了个镰,就打,也杀了好多人。但打着,这个镰断了,那一伙上来就拿刺刀把他捅死了。这个在历史上,就咱原来看的小说、影视中,对于一些主要人物,或者英雄人物,死的时候都壮烈的要命。现实生活中,就我接触,大量的人物死亡,包括一些小人物,一些大人物,死亡面前人人平等,死亡往往是不壮烈的,尤其是战乱年代,很轻而易举就死了,你看轰轰烈烈的突然就死了,这个大人物本来应该死的非常壮烈英勇,实际上死的很窝囊,不经意的就叫人误伤了,或者是叫手下人把你弄死了,倒不是说两个伟大人物在那斗死的,所以这里边死亡没有一个壮烈的,都是很轻易的就死了。这都是根据材料搜集到的一些情况。

韩鲁华:看陈思和文章谈到井岳秀这个陕西现代史上的人物,不过他把井岳秀与丼勿幕的兄弟关系弄反了。碰巧我们学校原来的党委书记是井岳秀的亲戚,他写了本有关井家兄弟的书,我要了一本看了。觉得井岳秀这个人物是个比较复杂的历史人物。

贾平凹:井岳秀那个人是很有性格的,那个人实际上为共产党也作过好多好事情,但是和共产党又不是彻底合作关系,他是很有名的军阀,有性格。井宗秀的巡逻,挂马鞭这都是井岳秀的事情。井岳秀他弟井勿幕参加的是辛亥革命,后来两人走的路有所不同,但毕竟是同胞兄弟,互相还有往来。后来井勿幕死了以后,井岳秀就将那人抓回来剥皮,这都是这弟兄俩发生的故事。

韩鲁华:井宗秀身上确实有着井岳秀的历史痕迹。陆菊人也有着陕西某个历史人物的影子。但这是需要进行艺术转换的,因为文学毕竟不是历史。

贾平凹:噢,包括陆菊人好多故事,参考过寡妇周莹的故事。寡妇周莹的故事,这我专门写过呼吁的东西。因为十多年前,我一直劝好多改编影视的人去写一下周莹,这是个好题材,但没人写,后来我去作过几次了解。一个是出身,当然这个出身不是周莹那个时期,但后来陆菊人辅助井宗秀办茶厂,筹集资款基本是周莹的,怎么经营这个茶社,经营茶社的故事基本都是真实发生的故事。写他们两个人,就写一个互相关注的,互相注视的,又没有任何性爱的,互相羡慕的,很干净的,这是符合那代人的,但是默默支持他,作为精神支柱的这方面,我觉得这几个主要人物都有主要原型。当然不是说把原型全部用过来,它也改造了好多,所有的大事件都曾经发生过,都是在现实生活中,不管是哪个阵营的人都是这样。那个时期包括现在说的国民党军,政府军,那个时候说政府军或者游击队的或者刀客和这个逛山,这我基本上没有实写。因为刀客实际上不是秦岭上的,他是黄河滩上的,(韩鲁华:我小的时候就听到过许多关于黄河滩上土匪的故事,我们那一带就有个土匪是麻林王叫段茂功。)我就把他借用过来,借用过来以后作为一个背景。那时特别的乱,那时所有的部队,不叫部队,是武装力量,都在筹集款,都是到一个村庄,看这个村庄门楼子高的,院墙高的,就翻进去开始抢了。那个时候也没有人给供给粮草,你就靠自己在那弄,你看里边,不管谁,都是那样,都是草莽式的。那时候那些军阀都是土匪,大了以后就叫军阀,军阀弄成了就更大了。所以说大的军阀也是土匪,今天你俩打我,后天我俩打你,这就像现在国与国交往一样,只是利益结合,小土匪都想谋算成大土匪,大土匪都想谋算成军阀,大军阀都想统治一下这个地区,统一别的军阀,都是这种路子。这种路子它是中国式的革命。不管是咋回事它都是符合中国性质、中国文化的基因。为啥我大量写这,就想刨中国这个人,中国这个民族的根,这个文化里边就是这样过来的,只能培养这种人,这必然培养的是专制的东西。

韩鲁华:就我所了解,你写陕南1949年以前历史的作品,有《五魁》等一批中短篇小说,《病相报告》中写了地域范围更大的革命史,再就是《老生》中第一部分,写到了山南游击队的故事,年假间我又把《老生》这部分看了一下。《山本》显然是整体写陕南革命历史,而不是穿插于更长的历史之中。这里很显然就有个如何把握的问题。

贾平凹:因为我的整个创作,有两种很奇怪的现象。一个是从这个长短,故事的大小来说,《废都》写完,《废都》当时是四十多万字,《废都》写完就开始写这个《白夜》,《白夜》写完写的是《土门》,《土门》写完写的是《高老庄》、《怀念浪》、《病相报告》,这后面都是些二三十万字,然后就开始写这个《秦腔》,《秦腔》也有四十多万字,这样就后面开始写《高兴》《老生》《极花》,这又是二三十万字,还有一个《带灯》。往往就是写一个大部头,故事庞大的一个作品,接下来就是结构相对小的一批东西,然后再写。这种是从容量上来谈这个奇怪的现象。再一个就是写到《废都》,写完《废都》以后是《白夜》《土门》下来是《高老庄》《怀念狼》《古炉》,这里面还有一个现象就是要么是到前了写一写,要么是倒后了写一写,就把这历史阶段前移和后移。整个脉络上就是写这段历史就把这段历史拉长,往前说或者往后拖,就是把这段整个的正常的历史写出来。写的时候先写这段历史,这段历史基本上是百年历史,就把百年历史翻来覆去的写。这是一个写作过程中无形中形成的东西,因为写到这一段以后就觉得应该再写写前一段的故事,写到后面就整个来调整,所以就延伸到了更远的二三十年代。二三十年代基本上没有完整的写过,四十年代解放前后,这写过,解放以后的写过,文化革命的写过,改革开放以后写过,但是这个是写的完整的二三十年代,就把历史往前推了好多。因为写到后面的时候,一方面就是那个记忆没打开,再一个方面就是写的时候,写这一段的时候,就漫朔开来,就无形中的追溯前边到底是个啥样子的,就那样写下来。这是不管你写的《病相报告》、《老生》等,中短篇《五魁》啊写的那一段生活,但它的格局小,它都穿插到里边,这次是想彻底写这个东西,彻底写这个东西就能更看清我们是怎么走过来的,原来我们老说我们是怎么走过来的,基本上是说的从改革开放以后一直走到现在,现在思考的是中国的文化问题,中国的人性问题,中国民族性的问题。那就要走的更远一点。原来是改革开放的优点,缺点,不足,困难,矛盾,从这个角度思考问题的时候,就要看改革开放前是啥样子或者文化大革命前是啥样子,怎么走过来的。但是当你脑子里涉及的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文化,人性,性格方面的时候,你必然要追溯的更远一些。


作家在你的国土上发出你独特的声音

韩鲁华:作家创作,一切想法最终还需落实到作品具体叙写上。比如恐怕首先就得面对作品的整体结构布局问题,在这方面也是要费很多思量的。从我阅读的感觉,对于《山本》的整体结构布局,你是费了不少神。这中间肯定有的地方是让你很费事的。

贾平凹:费事呢。这个故事线索、情节、文章成了之后,是各个故事、各个环节处,就这个故事和那个故事起和灭之间过渡,其实是你布置最难的地方,最需要下功夫的地方。从这个故事的这个情节到那个情节怎么转换,这个事情起来了又灭了怎么写,那个事情起来了又灭了怎么写,这个起灭间的关联很重要,很费事。再就是这些已经都有了,就是整个的起、灭,时间的生发、灭,整个的结束,叙事结构是保证全书最重要的东西。但是如何能沉稳,要沉要稳还需要利落,不能说沉稳和平缓就是四平八稳,进度太慢也不行。这本书区别于别的书,它里边有利落的东西,转换很快,该平稳的地方平稳,该转换的地方也转换很快,叙述里边和以前有些作品区别应该就是硬度比以前更硬、更热烈、更极端、写的更狠一点,以前更柔一点。现在写的狠,这是年龄所致,因为这个老年人的通病就是老年之后做事容易出格,反而无所畏惧,他敢说别人不敢说的话,敢做别人不敢做的事,这是老年现象。我看在台湾说老年作家有这种现象,就是他突然就心硬了,这本书比较硬朗。

韩鲁华:这本书是比较硬朗的,有股子豪气。但其间仍然有着温馨的东西。说到这我又想到,在你的叙写中,很善于用闲笔。记得你说过作品一定要能够升腾起来,就像柴火燃绕,一定要有火焰。在这部《山本》中你用了个形象的说法,叫开天窗。这开天窗与人们常说的闲笔,有什么不同?

贾平凹:这应该从两点来谈。当然提到这个开天窗,在叙述故事的过程中,小说不能只讲故事,没完没了的说故事。过去说书还有个尽兴,说一会就停下看听众有没有打瞌睡,有没有谁走神,或者可以和外面听众交流,再根据外面的风声雨声、环境变化这种声音,把它加到里面,其实它有这个作用。刚才提醒大家的是文本上的、结构上的,现在就是在叙述故事的过程中,要写到人生智慧的地方,作者对世事的看法问题上,在故事的环节处理,环境描写上,这时就不妨把故事先放下,先考虑这些事情,这样能增加作品的厚度或它的趣味。厚度是人生智慧在这里闪发的东西,又或是闪发着人生的智慧,对人生的某种看法。又或是作者借助某某环境或者某某人物对世事的议论,或者是用这个精神、环境,风啊、雨啊、鸟啊、树啊,从另一个角度来表达自己对这个的看法,我当时指的是这个意思,不是为了增加而增加这些东西。这东西就像蒸馍一样,气足了馍就不是死疙瘩,它是虚的,笼一打开热气腾腾的虚的那个样子。

韩鲁华:这里可能就涉及到了一部作品的思想内涵的深度、厚度和高度、广度等问题。说到这,我想到你在过去的后记也常谈到要有现代意识、人类意识等等。在这部作品后记中你说到“现代性,传统性,民间性”,显然是你在文学创作上所追求的一种目标。在你的心目中,这现代性,传统性,民间性,以及它们之间的关系,应当是怎样一种样子?

贾平凹:我这么多年一直强调的是,现代性实际上就是一个视野问题,就全球看问题,从整个人类,大多数人类的角度来看问题。当然这个说起来容易,但建立起来是很难的,要突破好多:你从小长大的那种思维习惯,要突破那些标杆。全球视野实际上就是现代性,就是考虑问题是大家思想的。现在咱们这里坐了五六个人,我考虑问题一定要考虑大家,今天吃饭谁吃啥谁不吃啥,做个啥饭,我不能只考虑韩鲁华吃甜的我就专门做甜的,这不行。作品如果没有现代性就写不成作品,就没办法写也没人看,也发表不了。

传统性主要是讲传统审美。这个民族之所以能形成这个民族,是因为保存下来它的一套审美观,它这一套审美观就是它认为什么是漂亮的,什么是不漂亮的,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不正确的,什么是可以越过的,什么是雷池不能越过的,像这种审美才能表现你是中国人,你就该是中国的。现代性和传统性的结合就使你已经明白你是中国人,你就该在中国。同时你要广泛的吸纳整个世界上的优秀东西,然后进行你独立的思考。在你的国土上,用你国家的资源,国家的那些素材,发出你自己独特的声音,写出你的文章。

而为什么又要强调民间性?因为自己本身就在社会基层。而民间性又是生动性,实际上是传统的延伸,今天的现实就是明天的传统,它是传统文化的延伸。因为它是现在发生的,民间它有一种生动的东西,它可以推动、更新,尤其是推动传统和适应现代性和传统性,用力量来推动,把现代性和传统性在民间进行验证一样,挥发在民间,然后民间再进行反推。这样它既继承了你的现代和你的传统,它就是活的,而不是一种死的。

韩鲁华:说到中国古代的审美传统,中国古代讲文章要有气,要气韵生动。这实际是文章的内在气理。人有生命的气理,自然也有生命的气理。结合《山本》的叙写以及你后记所谈到的,你谈到秦岭的“生命气理”,扩而大之,实际上就是对一地域“生命气理”的把握问题,是对整个世界生命气理把握问题。对于今天的人来说,气理好像还是比较抽象的,其实它是包含着丰富内涵的。

贾平凹:在我的意思里是这样的,当然不一定准确,它就是营造一种氛围、一种气氛。因为你写的是整个秦岭,要把秦岭早上或者下午雾气那种热气腾腾的样子,它的山、它的水、它的树木、它的草或者它的风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那些东西或者人,一切东西构成一种新的世界。它这个生命体就是一切都要有生气,一切气息要配合,配合起来构成一个整体。小说严格来说就是再生的自然,自己编造的一个再生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你就要让它生动起来,山、水,飞的、跑的,人,各种东西活起来,就像地里这种苞谷,那种黄豆,那里又种菠菜,各种东西互相影响看起来就生气勃勃的。

韩鲁华:这就是说生命气理是融汇在整个作品之中。同时也要考虑到,生命气理的融会贯通,不是悬空的,而是要落实到具体的叙述之中的。说到这,我就想到作品从另外一种角度来看,它实际上是离不开时空的。在《山本》的创作中,实际上这也是无法避免的一个问题。具体到《山本》就是如何在空间中推衍时间,也就是文学叙写中的时空处理问题。

贾平凹:因为这些东西,如果体现在具体的写作中,在我的理解里,就是线和团的关系,也就是叙写和描写的关系。在写作中,主要的功力要用在团上。比如在《山本》里,保卫战保镇子,这是一个团,要把气氛渲染起来。又比如说打县城,它是一个团。而事件和事件中间是一个线的关系。线其实也就是时间问题,这个时间为什么产生那个事件,它是一个时间问题。到团里头,就是一个空间问题。实际上,原来的中国小说,线的东西特别多,都是顺着时间的推移,一步一步顺过来,说故事。这样当然有它的优点,也有它的缺点。它的审美也是在线性叙事中形成的审美,比如容易产生空间感、隐喻、象征、话外之话、虚拟、意象等这些东西。西方小说主要是团块结构,就是一个场面一个场面把这连起来,过渡时两笔就过渡过了,这样就有一种推动力,读起来有震撼力。故事能推动起来,强调特别外向的东西。但现在就是把两方面结合起来,实际上就是有线,线可长可短,有的可隐可显,可续可断,就像古人说的那个东西,不会转换的人就半天拧不过来,就交代不清。很快就要交代,交代就是一种叙事,团块描写那个环境,故事发生的环境就是一种描写。

 

把所有人物都拉在一个平面上

韩鲁华:下面想就几个人物形象塑造方面聊聊。首先是女主人公陆菊人。在我的印象中,你过去长篇小说中的人物,虽然丰满,但是性格发展逻辑不够明显清晰,一般是横向的展开,纵向深入发展的人物不多。而陆菊人很明显有着一个发展的过程,是塑造的很成功的一个典型人物。在我看来,对于人物的塑造,不仅要写出人物的丰富性、多侧面性,还要写出人物性格的发展性。这就形成了横向拓展与纵向深入发展的融合。另外,陆菊人是否在塑造的时候也有着参考的原型?

贾平凹:这个陆菊人刚才没讲,她肯定有写作原型。因为对这个写作原型产生的兴趣,才产生了写作的欲望。首先是对于这个人物我有了兴趣,我觉得这个人与众不同才产生了写作的欲望。因为在陆菊人身上我觉得正好含纳了中国妇女身上最基本,最好的那些因素,那些成分。比如说她的善良,她的能干,她的见识。原来是说上得了厅堂,下得了灶房,陆菊人有这本事。大理上能把握住,出去也不畏畏缩缩,要大大方方。该我说的我说,不该我说的我不说,在骨子里还有一种正义感。但她毕竟是那个时期的一个农村妇女、普通妇女,她还要守妇道,要看重她的名声,虽然丈夫不好,但还要对丈夫关心,对公公还得孝敬,对邻居还得友爱。但是同样的,她得有她的精神寄托。她的精神实际上就寄托到她丈夫的这帮子朋友身上,从小长到大的朋友身上。看到井宗秀能成事儿,是个人物,她就默默地,暗中地,或明或暗地来支持他。支持他的过程实际上也就是在寄托自己的精神。要不很要强、很能干的女人,在那个时代她是怎么活下去?又得不到更多的幸福,你说她怎么活下去?她就寄托,把她的精神寄托、向往的东西寄托到这个人身上,盼望着这个人成事。当然在这个过程中,我对你抱有极大的希望,但我也不祈求于你啥东西,我连你的手摸都不摸,不产生别的啥事情,只是暗中支持。支持以后一方面是得到了精神寄托,你成功了我也觉得我也成功了。另一方面,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发现你就不是她想象的那个人,她就感到了失落,尤其是她在架子上那天晚上,坐了一夜,她看到那些环境,那些场景,实际上她就是那种伤感,那种无奈,那种凄凉。那一段叙述就是我在写作中有意要写出的一种现代意识,作为一个人,精神的一种失落感,那种无处依托的凄凉感。她本来热气腾腾的来支持一个人,却觉得这个人又不行,但她又没办法阻止人家,矫正人家,她就有了很无奈的那种意识,这就是现代人对于自身生命的一种意识吧。她区别于过去的一些妇女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男人哪怕是傻的都得依附上,最后哪怕是坏人我也得跟上。她和这是不一样的,这个女的是现代意识,所谓现代意识实际上是最接近本质性的东西。西方人比咱更接近,咱就把那叫做西方的。西方就现代咱就落后?那不是的。现代这个词就是现在人对于生命、对于人生的一种看法。作者是通过这个人物,表达对于人生、人事、生命的这种看法。要没有这些看法,我还写它干啥?现在世上的故事多的很,写那没意义,对吧?

韩鲁华:说到陆菊人自然就联系到井宗秀这个人物。在我看来,井宗秀是《山本》中塑造的最为成功的另一个典型人物形象。这也是一个性格发展逻辑非常清晰的人物。他和陆菊人一样其性格有个发展的过程。但似乎又是不同的。陆菊人于坚守中向更好的方面发展,井宗秀是反向发展。

贾平凹:因为过去在写作品的时候,大多数是一出场这个人就定性了,只是截了这一段,他定性这一段,没有写这个发展过程,写定性的。从小到大的发展过程他就是另一种写作方法,就是叙述性的,拉的很长,有故事连贯性的,但是这种写法我过去是很少用过的。这次是要包括井宗秀、陆菊人,都是发展型写法,刚开头和后来都不一样。随着环境的变化,随着事情的发展以及自己经历的多了以后就变了。这是个发展人物。当时写这个,就是为什么要写这个人,这个人怎么从一个本分的普通的人,咋么就一步一步发展成后来的这种样子。这是环境,外部对他的影响激发了他内心的东西,他那些精干的,勇敢的英雄气质。他其实身上是有这些基因的,没有这些,外部也激发不起来。但是怎么激发?怎么消退?又怎么升起来怎么灭下去?这里面贯穿一种思想,对于这个人就想写成一个呼啸而来呼啸而去的秦岭人。这个为什么把作品中的颜色处理呈黑色的?黑衣黑旗黑黑裤子,伊斯兰国基本上是这样,秦人基本是这样。秦人那时候崇尚黑,灭六国的时候快得很,很快就灭了,但它很快又灭亡了,又很快的退下来了。后来包括陕北的一些人物,像陕北的李自成都是这样的人物。都是这种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就是发展的很快,一下子起来了一下子又退下去了。我心目中是这种想法。伊斯兰国这些人都强悍,都崇尚黑,一两年就起来了,一两年又被消灭的没有了。就像白雨过沙滩,就像这个意象。就想把人物塑造成这样一个人物。

韩鲁华:郎中陈先生,庙里的地藏菩萨式的宽展,塑造的也是成功的。陈先生这一形象,很易让人想到你此前作品中同类型的人物形象,比如《古炉》中的善人,《极花》中的老老爷,甚至《老生》中的老生等。宽展是你作品中很有创新性的人物形象,与过去此类女性形象很不相同。

贾平凹:在《古炉》里面的善人和《极花》里面的老老爷实际上和陈先生是一个类型。为什么要写这个?因为当你写一个镇子,要写镇子的全部生活的时候,我想了想,还是不能脱离这个人物,还是要把中国农村,中国农村社会自我维系自我发展的那种形态写出来。就我刚说怎么维系这个社会,发展包括延续下来。这个民族五千年它用啥控制,除了每个朝代当权者控制以外,权力控制以外,它自我控制部分,有权力线,有经济线,有宗族线,有教育线,有佛、道这几个维度,用这几条线来网罗这个社会。这个团体才慢慢发展、延续到后来。这佛和道的问题,那是特别重要的东西。在农村,除过权力、政治、经济以外,控制这个村庄,以及这个村庄的人怎么活下来,延续下来?一个宗族,一个是宗教。宗族就是祠堂,族人,族长这一套以及涉及的亲戚关系等。宗教就是佛、道、神这种东西。为啥说宗教方面?你看陆菊人他们吵架了都去庙里发誓,为什么死了要超度呢,有个啥东西都要信神呢?就是起维系他的精神的作用的。所以这个人就保留下来了。

这就牵扯到宽展师傅,意思就是从佛教的眼光看待镇上的世事,看镇上的芸芸众生。对镇上的世事以及芸芸众生的状况来产生一种慈悲。陈先生他是道教对生命的解释,对认识社会、认识事物的智慧上给予陆菊人的启示。而宽展对于陆菊人的启示就在于慈悲方面。比如说她要超度好多人,不论好人坏人,给你树碑子,生死牌子,不管是正面的反面的。反正是只要是人,就都给你这树个牌子,就给你超度,超度所有人。她从慈和悲方面。所以说有人就说陆菊人怎么就能形成这种人,我说整个她有社会教育,除过她本身是一个不错的人以外,她还有佛,宗教的信仰,陈先生,宽展师傅以及井家兄弟对她的影响。才形成了她这样一种性格。

韩鲁华:在这部作品中,花生虽然着笔不是很多的,但也是一个很有特色的女性形象。但比起陆菊人、宽展来,就我的感觉离似乎要单一些。

贾平凹:花生这个人物就是比较起宽展师父、陆菊人当然要单一些。塑造这个人物的想法是啥?不是特别想塑造这个人,这是从陆菊人角度来写的一个人,是为了表现陆菊人。陆菊人为了对井宗秀好就专门给他找了个漂亮女孩子,给他培养。这种故事就发生过,世间还真有。有个画家就是那样,他到城里去了,他老婆就不愿意跟去,说她年纪大了,就给培养一个小女娃,就给送过去,精心安排这个小女娃,培养说丈夫的生活习惯是个啥,爱吃啥,爱穿啥,要注意啥,把这些培养了三年然后给送过去了。这画家对大老婆特别尊重特别欣赏。谁来拜他,当他的学生,先给他的大老婆磕头。大老婆后来是一直没到城里去。实际上就是从陆菊人的角度写花生,通过写花生来表现陆菊人的美丽、善良、体贴和温柔。陆菊人与花生其实是陆菊人的两面,写花生由陆菊人培养着送去给井宗秀,就有这种意思,这是从这个角度来写的。

韩鲁华:你在作品中常常设置些特异的人物,像狗剩与蚯蚓这两个人物,看似不重要,但却是贯穿性的人物。在阅读中,这两个人物让我联想到狗尿苔、引生等。我甚至觉得这两个人物是一个人物的两个方面。

贾平凹:狗剩以及蚯蚓也有一些狗尿苔、引生的影子,都是一些小人物,但都是一些特别有趣的人物,这俩人都有趣,尤其那个蚯蚓。小人物你看戏剧舞台上,为什么要有老生,有小生,有花旦,有丑旦,有刀马旦,这都是正面人物,还必须要有丑角。丑角一方面就是人生百态,他从另一个角度来演绎一个故事,一个人生体会。再者就是从舞台效果上,他要把这个抖开。就像和面,要搅。就靠那些人物搅合,故事要生动就要靠那些人。要没有那些人,故事就是个板结,就死板的很。蚯蚓实际上也起这个作用。当然狗剩还有另一点,就是你看像这样的人物,这么好的人后来这样成残疾,从这个角度来写,还有那个意思。但蚯蚓的作用完全是要把这个故事抖起来,活泛起来,有趣味儿。

韩鲁华:谈到这个作品中的人物,就不得不提到平川县的县长,这也是一个非常富有意味的人物形象。他似乎是你此前作品中极少见到的人物塑造。你设置这一人物使人感慨知识分子于战争年代的无奈。但于无奈中却又完成了秦岭植物志和动物志。

贾平凹:当时确实是也就是你说了在那个战乱年代知识的无用,知识的无奈。知识分子的无用,知识分子的无奈,主要是写这个东西。关键时候知识分子起不了作用,就是从这个角度来写的。但是一个社会最基本、最根本的东西还得靠这些人。在战争年代、动乱年代他就是无可奈何。

韩鲁华:《山本》塑造的人物形象很多。而且只要有名有姓,几笔就勾勒出其性格的基本特征。而且我注意到,在塑造这些人物时,你都或明或暗地开掘其性格形成的生活逻辑。如果要按类型划分人物,有涡镇人物系列、红军系列、国军系列、土匪刀客系列等。于整体人物结构布局上,你是怎样考虑的?或者在人物形象处理最令你思考的是什么?

贾平凹:实际上,我当时考虑把所有人物都拉在一个平面上,都是一样的,不管你参加哪个集团、哪个组织,所有在那个时代的人的思维都是一样的,就是谁有枪谁就能弄死人,都是为自己的利益,都是拉在同一个盘子上,都是一视同仁,没有说你是革命者就把你塑造的高大上,你是反动的,你是国军系列就把你写的一无是处。他作为人,都有他的人性、都有他的弱点、都有他的各种东西吧,只是后来发展发展变了,有些人更正义、有些人更龌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