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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意的世界在心里,在脚下——读蓝野诗集《浅妄书》

发布日期:2019-06-04

唐正立  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校园文学委员会

 

知道蓝野写诗已经很久了,也读过他的几首诗,只是没有一个完整的印象。直到今年718日,我与他一同参加文心雕龙杯全国校园文学艺术大赛评委工作,期间,蓝野先生拿出新近出版的诗集《浅妄书》,题签赠我。平时我不大读新诗,就有所读,如果一眼看不下去,也就不再刻意往下读。可捧读蓝野先生的诗集,竟然爱不释手,一连数天沉浸其中不能自拔。他的诗,我不但看到了眼里,而且融进了心里。蓝野是我的老乡,他身材魁梧壮实,面色黑里透红,性情率真爽快,标准的山东大汉形象。有人说他的外形与诗人形象不符,可读了他的诗,我倒觉得,从外在形象和内在气质来看,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诗人。他的诗正如他的形象,本真、厚重、大气。刘勰曾说:“文质附乎性情”蓝野是一个有诗心的人,他把自己的性情融入了诗中,把诗融入了自己的生命,人与诗构成了一个鲜活的生命体。

蓝野的诗为什么吸引了我?我觉得,他的诗有宽度、有厚度、有分量,深深触动了我的心弦。凡能触动人心的诗才是好诗,这样的诗才能流传久远。正如清代诗人袁枚所说:“凡诗之传者,都是性灵,不关堆垛。”袁枚是性灵派代表人物,所谓性灵,其实就是性情。蓝野的诗之所以打动了我的心,其实是他诗中的性情感染了我,引起了我的共鸣。

蓝野的诗,诗中有物。蓝野一直走在寻觅诗歌的路上,寻觅途中,总会遇到这样那样的事物,这些事物都有可能进入他的诗中。他写过大客车,写过压水井,写过石榴,写过山,写过水,甚至还写过萤火虫。举凡视野中的事物,无论动物、植物,只要入了他的眼,动了他的心,就会成为诗中的一个意象,寄托他的情思,恰如刘勰所说:“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在《唱片机》里,他写父亲从城里买了一个唱片机:“音乐响起。父亲围着唱片机/转来转去/他总想弄明白/那美妙的声音是怎么弄到唱片里/又是怎样被放出来的。”在“转来转去中,父亲“知晓了大地的乐声”,“天地间有多少生命的交响啊/变奏,回旋,慢慢地/在消亡,慢慢地成就了世间的万紫千红。”其实这首诗是以唱片机为喻,写现代文明对农村的辐射,更是写人生。人生不就是一段乐曲吗?无论高亢,无论低沉,无论长无论短,最终都会走向消亡,走进历史,只有它的回响留在人心里,供人品味。

蓝野的诗,诗中有事。苏轼曾感叹人生苦短: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希望自己能够有所寄托:“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人生寄于世间,就那么一小段。怎么活着,是一篇大文章。有人费尽心机,争名逐利;有人蝇营狗苟,得过且过;有人甘作飘萍,随波逐流,这主要生物层面上的活着。有人能在滚滚红尘中保持自己独立的个性,拥有自己独特的精神世界,这就有了生活的意义,上升到了人生的一种高境界。正像苏轼那样,志存高远,希望能“挟飞仙”“抱明月”,即使达不到,也要把自己的人生化为箫音,寄托于悲凉的秋风。其实蓝野就是这种奏响人生箫音的人,他在行走中寻找人生的诗行,用诗歌寻找心灵的知音。世事纷繁,他善于截取最触动灵魂的横断面,呈现于诗中。《大客车轰响着开走了》,写自己第一次出远门,父亲流泪送行:“大客车轰响着开走了/留下父亲站在冬天坚硬的沙土路上,捏紧他方正的鼻子,擤鼻涕/从此,我一次次背叛故乡//——又一次次红着脸回来/我只是为了寻找/那一次远行,父亲留在寒冷清晨的背影。”为了寻找,蓝野走出了大山,走进了军营;为了寻找,他又回到了大山,亲近了文学,亲近了诗歌;后来带着他的诗心,寻找到了北京。一路走来,身后留下了深深浅浅的脚印,稿纸上留下了铿锵律动的诗行。他感叹于《村子里总有人在走失》,有人去了东北,有人去了深圳,他们都是为了心中的念想。他们跟自己一样,是在寻找人生的方向。“我回来了,恍惚中不知自己是在哪里/我离开它,也想不明白到底要去何方。”可他们的出发点是共同的,“这一个走失的人,在世界的迷雾中/怀抱着一个小村清晰的图像。”他们出发点是“小村”,他们的动力源也是这个“小村”。行走中,一切都是模糊的,唯有小村清晰,这或许也是人生的终点站。人生就是这样,从起点出发,每一个人都想画一个圆,只可惜有人画得圆满,有人的画得扭曲罢子。《回乡偶书》,写春节回家:“离村三里地的石拱桥下/有一个在寒风中换衣服的人/他将油黑肮脏的衣服脱下/换上一身崭新笔挺的西服/然后,拖着行李,走上公路/走向春节将近的村子//这是村里最光鲜的王小包/据说在北京做着老板/正月初一,挨家拜过了年/儿子说,只有老板家的糖是好牌子的,最甜。”其实这个人,诗人曾地下通道里看见过他:“满是油污的衣服又破又厚/向路过的人伸出乞讨的手。”该诗直击底层人的生活状态,冷峻中包含着温情,读来耐人寻味。“小包”为什么要这样做?或许这是人内心的一种骨气,活不出人样,回家也要装出个人样!

蓝野的诗,诗中有人。现代诗歌中,叙事诗常见,抒情诗常见,写人的诗较少。而在蓝野诗中,却占了不少比例。地主的孩子叫公社,他的家庭被集体主义击垮了。家产被瓜分,母亲过世,媳妇回了娘家。公社孤身一人,逆来顺受,忍饥受饿,任人欺负。“小时候,我用油浆敲他光光的脑袋/他总是抻着长长的脖子,伸过头来/等着油浆落到头上。”(《公社》)蓝野的诗中,总是充满着对家乡人事物的关注,充满着牵挂,充满着真情。时世变迁,家乡也在变,可不变的是人的情怀。田野里,山花烂漫,是城里人游览赏花的好季节,可是,“一位花白头发的老人/肩扛一张新打的铁锄/匆忙走向山地/他有些慌张,一定是地里的草长过禾苗。”(《杜鹃花》)农民是无心赏花的,他的心思完全在庄稼上。就是这样的农民,他们在田地里劳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像蜜蜂,到处采蜜,忙碌一生。“蜜蜂还是飞走了!/大伯从此成了那个弓腰走路的瘦老头/离世之前,遵从风俗/紧咬牙关的大伯被掰开嘴巴/吞咽他在这世间的最后一滴蜂蜜//大伯瘪瘪的嘴唇上下翕动/艰难地吐出一个字:苦。”(《蜜蜂,或者蜂蜜》)一辈辈农民在田间劳作着,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其实那丰收的一粒粒粮食,就是他们的一滴滴汗水呀。农民的一生,是辛苦忙碌的。人生何尝不是如此呢?人生不过是受苦,只有形式不同罢了。没有农村经历的人,没有对农民割舍不断的感情,怎能体会到这些?没有丰富的人生阅历,没有对社会人生的思考和感悟,又怎会有如此的深度?

这些诗中的人、事、物,刘勰总称之为“物”或“质”,有了这“物”这“质”,才有了抒情言志的基础,然后再舒文布采,“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 状物也罢,叙事也罢,记人也罢,最终是为了抒情言志。

蓝野的诗,诗中有情。蓝野是从一个小山村徐家村走出来的,他每每回首这个小山村都充满着深厚的感情。他爱村里的一草一木,爱小时的伙伴,爱父母,爱妻儿,爱得朴素,爱得深沉。“我们在月光下奔跑/在月光下躲猫猫//几十年了,小翠躲到柴火垛后/我们一起没能将她找出来……也许哪一天,小翠突然回来/还是月光下那样小。”(《月光照着徐家村》)月光下躲猫猫的情景就像一幅农村风俗画呈现在我们面前,充满着对童真童趣的眷恋,触动着人的灵魂。《山路弯弯》写一个十六岁的白族女人,来到一个小山村,与一个光棍圆了房。孩子四岁时,丈夫因先天性心脏病去世。她改嫁给了丈夫的弟弟,可这第二个男人没留下孩子就走了,压死在了楼房倒塌的建筑工地上。这个可怜的女人只能与孩子相依为命,艰难地生活在这个山村里。“她正挑着土肥,在弯弯的山道上气喘吁吁地走着/扭着娇小的身子/远远的路上,一定有人卷着舌头,窃窃私语——/看那个小小的外乡人/屁股大得像草垛/奶子鼓得像坟包/命运暗得像灰尘。”作者就近取喻,富有浓郁的乡土气息和浓重的感情色彩,表现了对低层劳动人民的深切同情。《母亲节悄悄写下》中,假设自己比母亲更早地离去,请母亲不要悲伤,“我只愿您有足够的时光把我遗忘”,因为“天空依旧那么湛蓝/吹过山坡的风还是那么漫不经心。”“妈妈,如果您还有力量/请将我再次怀上/再一次让我对着尘世大声哭喊……”既有对母亲的安慰,也有对母亲的眷恋,更有对这个世界的呐喊和抗争。

蓝野的诗,诗中有理。蓝野的诗,字里行间渗透着深深的思考,真正达到了“思理为妙,神与物游”的境界。蓝野思考最多的是人生,“沸腾的锅子,围桌而坐的人/喝下一杯,仰首长叹/我们要怎样在庸常的饭食前捱过这漫长的一生?”(《春明小史》)他写父亲是村子里最棒的手艺人,尤其会刻印章。乍看上去是写父爱,或是对父亲的赞美,其实不是。这印章就是一个暗喻,比喻父辈的一生,“正如被磨平的印章/父亲一辈被时光悄悄地抹去了踪迹。”(《父亲的印章》)一辈辈农民在田地劳作着,由生到死,生时在田地里划拉着,死时,这划拉的痕迹被抹平了,不留一点印记,包含了诗人无尽的感慨。一只小蜘蛛出现在他的面前,“那只蜘蛛在爬动/我哪里来的细心啊/竟然像你一样/盯着她,一直看,过完了这整个下午。”(《蜘蛛》)其实诗人是在思考,在思考自己的成长,思考自己的人生。“我搜遍了整个地图/一只细小的虫子在地球的另一侧/织着她纵横交错的生活/那么清晰,那么清晰!”蜘蛛的一生,何尝不是人生的写照,人生忙忙碌碌,其实也是编织着自己的生活。诗人足迹遍及祖国的山山水,所到之处,都会留下他的诗行,作者写大里瀑布,“而贴紧了石壁/与山峰相拥而舞/扭动着身子/在谈这场山与水的恋爱。”诗人仰视着瀑布,触景生情,由情入理,“——爱就要这样/如这跳着舞的大里瀑布/热烈,忘我。”(《大里瀑布》)诗人来到嘉峪关,面前看到的是戈壁、明月,内心思考的仍然是人生,“老了,我们再去一次嘉峪关吧/我们陪伴在一起,如两粒大风吹刮下的/细小、坚定的沙子/紧挨在一起,等待着壮阔的落日。”(《嘉峪关》)在这里,诗人将人生的况味和脉动的诗心完全融为一体了。

蓝野的诗深深扎根大地,扎根生活,所以就有了厚重的力量。他关注底层,关注人的内心世界。他的语言是生活化的,有着沉甸甸的生活质感,有着浓浓的生活气息;也是形象化的,诗人的情,诗人的思,不是赤裸裸的表白,往往融于物,融于事,融于景,融于人,融于一个词语、一个比喻,练字准确,意蕴丰富,有风骨之力。

中国诗歌大体是顺着两条路子走下来的,一条是现实主义的,如《诗经》,一条浪漫主义的,如《离骚》。蓝野的诗无疑是现实主义的,他的诗,具有题材的现实性、描写的具体性、细节的真实性,讲究人事物的典型性,能以少总多,情貌毕现,志趣自然蕴含其中。读他的诗,我觉得他是引领着中国当下诗歌一种方向。

蓝野是一个寻觅诗歌的人,他十六岁当兵,兵营生活给了他强健的体魄,也浇铸了他执着的诗魂。退伍后,他与海生王世龙、山妹李林芳办起了山泉文学社,学诗写诗。后来,带着诗心,走出了小山村,走向了他的诗意人生。他写朋友,在“北京街头,他轻轻飘动/东张西望地/寻找月下的故乡。”(《朋友醉了》)他是在写别人,其实也是在写自己,他何尝也不是在寻找?“930车上下了那么多人!/在路边冰凉的水泥台阶上/我装作漫不经心,翻看着一本电影杂志/其实,我一直在寻找/找到一个关于930下车乘客的比喻/又一个一个放弃。”最后终于找到了,“——看啊,这些秋天飞旋的树叶/在徒劳地寻找春天青绿的树枝!(930车上下来那么多人》)这个比喻是自然贴切的,形象地说明了现代都市人漂泊无着落的生存状态。诗人在娓娓道来的叙述中,把自己的生活体验和深沉思考融入字里行间,就有了思想的内涵和深度。

其实,蓝野是在寻找一种生存的状态,寻找生活的意义,寻找一种完美的生命境界。81日,蓝野来到北京蟹岛温泉度假村文心研学特训营大课堂,与海生、山妹同台畅谈文学与成长的故事。期间他欣然给文心研学特训营题词:诗意的世界在你心里,在你脚下。这是他对年轻学子的勉励,其实,也是他的自况。他一直在寻寻觅觅,寻找心灵的归宿,寻找理想中的自我。他的诗歌之路在脚下,有远方。

2018918日于北京通州区龙旺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