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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雄:偷的锣儿敲不得——《红楼梦》的比喻艺术

发布日期:2019-06-14

《红楼梦》第六十五回,尤三姐斥责贾琏:“如今把我姐姐拐了来做二房,偷的锣儿敲不得。”尤三姐借用谚言,比喻贾琏干了坏事不敢见人,可谓形象生动,一针见血。

钱钟书说:“比喻正是文学语言的根本。”如果说《红楼梦》是一座宏大的语言艺术大观园,那么比喻艺术则无疑是大观园中一朵绚烂的奇葩。丰富而精彩的比喻,是语言魅力最好的明证。

比喻,又称“譬喻”,俗称“打比方”。意指作者根据心理联想,抓住和利用不同事物的相似点,用另一个事物来描述所要表现的事物的一种写作手法。从而把抽象的事物变得具体,把深奥的道理变得浅显。比喻的对象,叫“本体”;比喻的事物,叫做“喻体”。比喻的前提条件是,本体和喻体不同性质,但两者之间必须有相似点。

文学创作离不开比喻。贴切、鲜活、雅致的比喻,往往能起到折射事物的本质、反映人物的神情、表现作者的好恶、揭示深刻道理等重要作用。

《红楼梦》本身就是一个深而广的比喻。第一回中开场表白:“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显然,这是作者真实的内心独白。这座心灵的深井,由于掩盖于诸多的隐喻和比喻之中,为后人阅读与欣赏提供了诸多联想和猜测,也为研究与探讨提供了巨大空间。

《红楼梦》的比喻形式多样,尤其是在人物形象刻画上,采用以动物喻人、以花喻人、借物喻人、以典为喻等一系列比喻修辞手法,清新自然,精炼深刻、双关妙用,生动传神,增强了语言表现力,提升了艺术张力,成为修辞学史上的一座丰碑。


以动物喻人,借助动物的自然属性与人的社会属性的相通之处,找寻内在联系,突出形似、神似,有利于典型化小说语言

动物是有感情的,而且是最通人性的。

千百年来,人类与动物的关系日益紧密,人们根据动物的不同习性、不同特点,创造了大量与动物有关的成语、比喻等,为动物赋予了神秘的寓意,这些都成为语言艺术的重要源泉。

《红楼梦》运用大量鲜活、生动的比喻,来增强小说语言的形象性和可读性。其中以动物喻人成为一大特点。《红楼梦》的人物生活中,感知与认识最多、最鲜明的除植物之外,恐怕非动物莫属了。

猴喻——

《红楼梦》中的“猴喻”特别多。

第二十二回中,贾母做的灯谜就是“猴儿身轻站树梢”。以猴喻人,凤姐为最多。第二十二回中,贾母亦笑道:“你们听听这嘴,我也算会说话的,怎么说不过这猴儿。”第二十九回中,贾母回头道:“猴儿,猴儿,你不怕割舌头下地狱。”第三十五回中,贾母听了,笑道:“猴儿,把你乖的!”

贾母一连串地比喻王熙凤为猴,显然是出于对她的喜爱和赞美。这种赞美都是取自猴子聪明伶俐、精灵搞怪、好动活泼等特点,用来比喻王熙凤伶牙俐齿、能言善辩、乖巧机灵。在贾母的眼里,一百个会说的男人都不及她。

宝玉也是“猴儿”,他的许多动作都是猴化的。第十四回中,凤姐协理秦可卿的丧事,宝玉和秦钟去看望凤姐,宝玉求凤姐赶快派人去做书房。凤姐笑道:“便是他们作,也得要东西,搁不住我不给对牌是难的。”宝玉听了凤姐这么说,便猴向凤姐身上立刻要牌。此处一个“猴”字用得极妙。名词作动词用,用机灵的猴子作比喻,把宝玉灵巧的动作和天真的情态写得活灵活现,又把他与凤姐的亲密关系表达得恰如其分。

第二十四回中,宝玉“便猴上身去”要鸳鸯赏他吃嘴上的胭脂。第二十二回中,贾政一走,宝玉如同“开了锁的猴儿一般”。这些宝玉的猴喻神态,无论褒贬,都十分灵动。

当然,还有其他的猴儿。第六十三回中,尤二姐骂贾蓉:“很会咬舌头的猴儿崽子。”第二十四回,邢夫人(对贾琮)道:“那里找活猴儿去!你那奶妈子死绝了,也不收拾收拾你,弄的黑眉乌嘴的,那里像大家子念书的孩子!”显然,这些猴喻,都是反面的形容。

仔细观之,《红楼梦》中大大小小的主子,几乎都是猴儿。第十三回中,秦可卿托梦给凤姐说了一番话,其中有一句“树倒猢狲散”,实质上隐喻着封建社会必然崩溃的主题思想。由此,不难看出曹雪芹的匠心独运。这些“猴儿”,都是为“树倒猢狲散”这一主题服务的。

鸡喻——

鸡,是红楼人物最熟悉的动物。

第三十回中,只见凤姐儿跳了进来,笑道:“……也没见你们两个人有些什么可拌的,三日好了,两日恼了,越大越成了孩子了!有这会子拉着手哭的,昨儿为什么又成了乌眼鸡呢!”

这句话的本体是“宝玉和黛玉”,喻体是“乌眼鸡”。这个暗喻把宝黛二人吵嘴生气的模样,用乌眼鸡争斗时直瞪眼珠的神态,十分形象生动地刻画了出来,充满着动感。

第七十五回中,探春冷笑道:“正是呢,有叫人撵的,不如我先撵。亲戚们好,也不在必要死住着才好。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像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又是一个乌眼鸡相斗,比喻你死我活的样子。这个鲜活的比喻,形象地展现了贾府内部主子与主子之间、主子与奴才之间、奴才与奴才之间尖锐而复杂的矛盾纷争,这是贾府衰败的重要内因。

第六十一回中,柳氏啐道:“一个个的不像抓破了脸的,人打树底下一过,两眼就像那黧鸡似的,还动他的果子!”

黧鸡就是通常所说的乌眼鸡,两眼大而圆,身短尾长,凶猛善斗。一般家鸡眼睛周围是青白色,而乌眼鸡通体皆黑,连眼圈也呈黑色,气势汹汹,连人都不敢随意靠近。这里借喻“乌鸡争斗”的情形,刻画出提防他人偷摘果子的表情。通过禽事人事的相似点,写出了人的猜疑惊恐和眼色不宁,喻语简洁、生动,而又形象化。

第六十五回中,兴儿对尤二姐说:“如今连他正经婆婆大太太都嫌了他,说他‘雀儿拣着旺处飞,黑母鸡一窝儿,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去瞎张罗’。若不是老太太在头里,早叫过他去了。”

这里用“黑母鸡”来形容王熙凤,爱管事、瞎管事,招人嫌。

狗喻及其他——

第六十一回:莲儿听了,脸红了,喊道:“……前儿小燕来,说‘晴雯姐姐要吃芦蒿’,你怎么忙的还问肉炒鸡炒?……赶着洗手炒了,狗颠儿似的亲捧了去。今儿反倒拿我作筏子,说我给众人听。”

这是莲花责怪柳家的话。“狗颠儿”这个比喻,已不再局限于把动物的外貌和习性特征作为相似点,而是扩大到动物的行为作相似点,两者之间的相似,已不仅仅是人和狗都“屁股颠动”这个外在的形似,而是抓住狗紧跟人后摇尾乞好的动态行为,以此来形容讨好人、巴结人的丑态。

以动物喻人,意在抓取人和动物一个突出的共同点,而不以所比之物的全体作喻。第四十二回中,比喻刘姥姥为“母蝗虫”。就是抓住两者遇到美食就大吃大嚼的形似。第二十八回中,比喻宝玉为“呆雁”,则是取两者凝神而思、呆立不动的神似。第六十三回中,以“西洋花点哈巴儿”打趣袭人;给芳官改名为“耶律雄奴”,而叫错了韵成为“野驴子”。也是因为两者有相似之点,袭人有着哈巴狗的奴性,而且姓花,以花点子喻其心机点子多。芳官有几分野性,以驴喻之,因十分契合,自然发笑。

另外,《红楼梦》中以动物命名的人物也不少。如雪雁、紫鹃、鸳鸯、鹦哥、莺儿、春燕、小蝉、狗儿、小鹊、银蝶儿、宝蟾、喜鸾等。动物是人类最亲近、最紧密的朋友,自古以来以其为名的就多。曹雪芹发扬光大了这一习俗,一方面取动物之美丽灵巧喻人,另一方面又以动物的品性特征来暗示人物的性格命运,可为一箭双雕。


以花喻人,借助人们熟悉的树木花卉比喻女子,传承中华文化传统的审美意识,志气高洁,芳华绝代,有利于形象化人物性格

古人常以花草树木,来比喻人们所向往的美好品质。花即美人,美人如花,鲜花与美女一直在文人墨客的笔下互为比附。

以花喻人,借花言志,源远流长。以花喻人的修辞手法,在我国传统文学中起源极早。《国风·周南·桃夭》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用盛开的桃花,比喻新娘的娇艳,赞美新婚女子如花般容颜甜美。室有兰自香,人似花自馨,无论是说人还是自称,比花都是最好的赞美。

《红楼梦》中,以花喻人的手法,更是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曹雪芹广泛运用隐喻、影射和象征等手法,笑靥如花,青春如花,人生如花。写下了大观园花团锦簇、姹紫嫣红,一派百花齐放、群芳争妍的景象,更设下了一连串春去花尽、落得个空干净的悬念。

名花有主——

《红楼梦》里的大观园,既是女儿国、青春国,又是百花园。

据统计,在《红楼梦》大观园里,有名有姓的年轻妇女有120余人之多,而花草、树木、藤蔓更是达到了130多种。在这林林总总的青春佳丽和名目繁多的花卉树木描写中,曹雪芹不断亲密两者之间的关系,也就是说,既没有孤立地写花卉,也没有孤立地写美人,而是花如其人,以人写花。这种状态好比是庄周与蝴蝶的关系,两者浑然一体、相得益彰。

曹雪芹对小说中的大部分女子都做了花卉的比喻。大观园的女孩儿,似乎都有自己的象征花。“千红一窟,万艳同杯”,似乎在说花儿,更是在说这个如花似玉的青春王国。人花相映,花有人德,人有花姿。

《红楼梦》中最明显的把花与人牵在一起写,是在第六十三回。宝玉要“占花名儿”,深夜请来了众多钗群,众人行酒令占花名。一番骰数,很快几位关键人物都拿到了自己的花签。诸如牡丹之于宝钗,杏花之于探春,梅花之于李纨,海棠之于湘云,芙蓉之于黛玉。大观园的花与人,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或形容人的容貌性格,或暗示她的命运归宿,或预示着情节发展,或联系某一生活细节。由此及彼,映照了整部小说故事情节的发展。

当代仕女图名家戴邦敦先生绘制过一套《红楼梦群芳图谱》,对《红楼梦》中的女孩儿做了一个系统的人花对照,将红楼女儿都比作一种花卉,深得神韵。

譬如说,妙玉为梨花,熙凤为罂粟,紫鹃为杜鹃花,元春是桃花,尤三姐是虞美人,尤二姐是樱花,巧姐是牵牛花,迎春是迎春花,惜春是曼陀罗,晴雯是莲花,龄官是蔷薇,金钏是水仙,鸳鸯是女贞。

譬如说,芍药喻薛宝琴,凤仙花喻平儿,兰花喻邢岫烟,含笑花喻小红,朱顶红喻司棋,野玫瑰喻芳官,凌霄花喻娇杏,仙客来喻秦可卿,夫妻蕙喻蕙香,等等。

在第五回中,曹雪芹笔下的金陵十二钗,判词多有出现花木描写,由此暗喻各金钗最后的命运结局。“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寓意兰桂与袭人;“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寓意荷花与香菱;“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寓意榴花与元春;“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寓意茂兰与李纨等。

诚然,《红楼梦》本就是一部群芳谱。曹雪芹要讲述的,是一个大家族的败落,更是一群如花女子青春的消亡。不论是“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需寻各自门”之语,还是“花落水流红”之句,还是“沁芳”“饯花”之名,都把“以花喻人”的手法贯穿始终。

《红楼梦》中的人物与其相关联的花木,并非绝对的一一对应关系,而是在两者之间寻求内在联系和交叉点。曹雪芹将人物的姿态、性情和命运三者汇集在一支花签上,不可谓心功不巧妙。诚然,以花喻人,毕竟只是一种比喻。《红楼梦》中的人物都是鲜活立体的,绝不是单纯的花木标本。

黛玉葬花——

“黛玉葬花”是宝黛爱情发展中的重要环节,也是曹雪芹以花喻人的传神之笔。《葬花词》让人物与花卉融为一体,紧密相连关联。《红楼梦》里的两次黛玉葬花情节,借助花谢花飞,寓意宝黛爱情和林黛玉的悲剧性格,以象征手法预示着大观园女儿最终的命运悲剧。

黛玉葬花,意在怜花惜花。黛玉担心落花流进污水被糟蹋,或者被人无情践踏。黛玉怜花,实际上是悲怜自己。体弱多病的黛玉,从花的凋零,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将来。她担心自己的生命,哪一天就会像眼前的花一样凋零。

第二十三回中,宝玉搬进大观园,住了一段时间后就有些烦闷了。他的小厮茗烟给他找来一些书解闷。这天,宝玉拿着一本《西厢记》,来到沁芳闸桥边,坐在一块石头上阅读。遇见来此葬花的林黛玉,两人一起如饥似渴地读起了《西厢记》。宝玉以花喻人,向黛玉表白真情。

第二十七回中,黛玉误会了宝玉,借葬花渲泄心中的哀伤,边葬花边哭诉。由此,成就了经典的《葬花词》。这首词以花喻人,回荡着黛玉感叹人生的全部哀音。《葬花词》所表露的,不仅仅是黛玉葬花的伤感,更意味着大观园女儿美丽青春的埋葬。与《葬花词》相比,第七十八回中,贾宝玉祭奠晴雯的祭文《芙蓉女儿诔》,风格慷慨激昂,悲凉沉郁。同样祭奠的不只是“芙蓉花神”晴雯,借助“晴为黛影”之说,可以理解为晴雯的结局即暗示林黛玉的结局。分明就是从芙蓉花下走出的黛玉,一缕如晴雯一般红颜薄命的芳魂。

花开之美和花谢之伤,契合《红楼梦》繁盛与零散的巨大落差。以花喻人,我们不仅看到了红楼女子的性格命运,也总领了红楼大观的春梦云散。

海棠“睡美人”——

史湘云有海棠“睡美人”之誉。

尽管红学界存在“海棠花”与“芍药花”之争,细读《红楼梦》,以海棠花比喻史湘云,似乎更为贴切。

唐郑处诲撰《明皇杂录》:“上尝登沉香亭召妃子,妃子时卯酒未醒,高力士从侍儿扶掖而至,上皇笑曰:岂是妃子醉耶?海棠睡未足耳。”明朝时,唐伯虎按此意画一幅画,名为《海棠春睡图》。

《红楼梦》中,多次将这一典故加以套用、渲染。第十八回中,贾宝玉《怡红快绿》一诗中,就有“红妆夜未眠”,就是把海棠比喻为睡美人。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卧芍药裀”中描写道:正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笑嘻嘻的走来,说:“姑娘们快瞧云姑娘去,吃醉了图凉快,在山子后头一块青板石登上睡着了。”众人听说,都笑道:“快别吵嚷。”说着,都走来看时,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登子上,业经香梦沈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蜜蜂蝴蝶闹嚷嚷的围着;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众人看了,又是爱,又是笑,忙上来推唤挽扶。

史湘云被大团大团的芍药花包围着,香腮红润、睡眼蒙眬,好一尊娇滴滴的睡美人,怎能不惹人怜爱?这里表面写的是芍药,实即是指“海棠春睡”。

第六十三回中,黛玉一掷,是个十八点,便该湘云掣。湘云笑着,揎拳掳袖的伸手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时,一面画着一枝海棠,题着“香梦沉酣”四字,那面诗道是:只恐夜深花睡去。黛玉即笑道:“夜深”两个字,改为“石凉”两个字。意指湘云酒后卧石的事,这也表明曹雪芹把湘云喻为海棠。

海棠花,自古以来是雅俗共赏的名花,素有“花贵妃”的尊称。海棠花象征温和、美丽、快乐,也寓意思乡、离愁、苦恋。显然,史湘云生来豪爽,她的身世和性格,都与海棠花的象征和寓意很相似。由此,成就了她海棠花般的独特性格。

《红楼梦》中以花草命名的人名较多。贾府第四代是“草”字辈,因此多以花草为名,如贾芹、贾兰、贾菱、贾蔷等;十二女伶也多以花草为名,如藕官、葵官、蕊官等。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丫鬟下人名也与花草有关,如娇杏、方椿、佳蕙、莲花、文杏等。


借物喻人,用不同的喻体来比喻不同的人物,借助某一事物的特点,借物达意,描摹形态,丰满形象,有利于个性化人物特征

借物喻人,就是借某一事物的特点,来比喻人的人格和品质,丰满人物形象,表达个性化人物特征。

《红楼梦》注重从人物性情、心理、行为、品格、身份出发,进行比喻。每个拟譬设喻都是为人物量身定造,绝不是信手拈来,随便混比。运用不同的喻体比喻不同的人,成为曹雪芹表达人物个性化特征的一个重要方面。

以物化人——

即用某一物件来做喻体,比喻人的表情和神态。

第十四回中,凤姐缓缓走入会芳园中登仙阁灵前,一见了棺材,那眼泪恰似断线之珠,滚将下来。

这里的本体是“眼泪”,喻体是“断线之珠”,比喻词语是“似”。滚落的眼泪和断线的珠子外在都呈圆形,用以比喻纷纷下落的动态过程,十分准确、传神。由此,可以从“断线”推断出泪珠之多,下落之快。不仅让读者感受到眼泪快速下落的具象,还能体会到凤姐的悲伤之情。

第四十九回中,晴雯等早去瞧了一遍回来,欪欪笑向袭人道:“你快瞧瞧去!大太太的一个侄女儿,宝姑娘一个妹妹,大奶奶两个妹妹,倒像一把子四根水葱儿。”

这句话的本体是“来到贾府的四位姑娘”,喻体是“一把子四根水葱儿”,比喻词语是“倒像”。水葱儿,给人的感觉是白嫩、瘦细、水灵灵。如此比喻四位姑娘,把姑娘细腻、润滑的肤质,苗条的体态,刻画得十分生动好看。

第六十五回中,兴儿拍手笑道:“……二姑娘的浑名是‘二木头’,戳一针也不知嗳哟一声。三姑娘的浑名是‘玫瑰花’。”

“木头”给人的意象是毫无生气,感情漠然,“戳一针也不知嗳哟一声”,则把她遇到不平后沉默寡言、忍辱退让、懦弱可欺的行为性格,很形象地凸现出来。“玫瑰花”则是又红又香,无人不爱,只是刺手。二姑娘、三姑娘的形象,以物化人,跃然纸上。

第五回的《枉凝眉》:“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用“水中月”和“镜中花”,分别比喻宝玉、黛玉,喻体含有美丽、朦胧、虚幻、飘渺的意象,把宝黛之间难于言表的爱情特征,用物的具象表达出来。

以物化人,还有一种“喻中有比”。这种较物式比喻形式,大都用“比”字连接本体和喻体,表示一种相似关系。如第五回中,写给晴雯的判词: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第八回中,李嬷嬷说:“真真这林姐儿,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这些“比”字句,都是在比喻的基础上,把人事人力和物情物力相较量,借物比喻人物形象。

借事说人——

即用物件比喻所说人物。

第八十回中,薛姨妈说着,命香菱“收拾了东西跟我来”,一面叫人去,“快叫个人牙子来,多少卖几两银子,拨出肉中刺,眼中钉,大家过太平日子。”薛蟠见母亲动了气,早也低下头了。

薛蟠之妻夏金桂,因容不下香菱而终日在薛府兴风作浪,薛母终无宁日,忍无可忍所说出的话。这句话的本体是“香菱”,喻体是“肉中刺、眼中钉”,比喻香菱就像“刺”和“钉”一样,让金桂难受、碍眼。同时也借喻“刺”和“钉”,写出了香菱久受折磨和虐待的悲惨处境。

第六回中,刘姥姥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大有似乎打箩柜筛面的一般,不免东瞧西望的。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般一物,却不住的乱幌,刘姥姥心中想着:“这是什么爱物儿?有甚用呢?”正呆时,只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磬一般,不防倒唬的一展眼。接着又是一连八九下。

这种借事说人,是从刘姥姥乡下生活的局限性展开的。她习惯于家常劳作,整日跟箩柜、筛子、秤砣打交道,从未见过也不曾听说过挂钟为何物。见到这种稀奇物件时,就有了“大有似乎打箩柜筛面”和“又坠着一个秤砣般一物”的比喻,十分贴切自然。一个活脱脱的乡下老妇形象。

以景托人——

以场景作烘托,意在营造典型环境,塑造人物形象。

第十四回中,描写秦可卿的送葬队伍:一时只见宁府大殡浩浩荡荡、压地银山一般从北而至。

这是典型的以物说景。将身穿素服的送葬队伍比喻成银山,颜色上很相似,规模上有渲染,生动简洁地刻画出宁府为秦可卿送殡人数之多、场面之宏大、排场之惊人的场景。意在表达宁府人多势众的威严,及这种威严下的人物气派。

第四十四回写道,贾母啐道:“下流东西,灌了黄汤,不说安分守己的挺尸去,倒打起老婆来了!凤丫头成日家说嘴,霸王似的一个人,昨儿唬得可怜。要不是我,你要伤了他的命,这会子怎么样?”

贾母骂贾琏“下流东西”,又说凤姐“霸王似的一个人”。贾琏干了坏事还要打人,王熙凤受到了伤害,贾母要为她撑腰。贾母作为贾府的最高统治者,只能采取“双向责怪”的手法,以平息事态。这是中国家庭很传统的做法,也是一种很典型的小说场景。曹雪芹以景托人,立体化了贾母的人物性格和权威形象,提升人物所处环境的典型性,使人物与环境达到了高度统一。


以典为喻,借助历史文化典故比喻人物和环境,在古今文化对比中,超越时空,彰显厚重,扩张蔓延,有利于纵深化小说联想

何谓以典为喻?就是以历史典故比喻作品中的人和事。

以典为喻,既可以超越现实时空的限制,在古今文化的对比中彰显历史的厚重感,又能在变熟悉为陌生和变陌生为熟悉的双重运作中,展现历史典故接受与传播的生动性。蔓延扩展,形成共鸣,从而生发出无穷的联想。

人名用典——

中国人取名爱用典。或取自文献典籍,或取自诗文韵语,或取自风俗传说,这样取出的名字既典雅别致,又厚重凝练,渗透着浓郁的书香气。曹雪芹也不例外。《红楼梦》中的许多人物的命名都与典故有关,无疑增强了小说的文化氛围和历史厚重感。

第三回写道: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宝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上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更名袭人。

第二十三回中,贾政问道:“袭人是何人?”王夫人道:“是个丫头。”贾政道:“丫头不管叫个什么罢了,是谁这样刁钻,起这样的名字?”……宝玉见瞒不过,只得起身回道:“因素日读诗,曾记古人有一句诗云:‘花气袭人知昼暖’。因这个丫头姓花,便随口起了这个名字。”

“花气袭人”这个典故,出自宋代陆游七言诗《村居书喜》。全诗为:“红桥梅市晓山横,白塔樊江春水生。花气袭人知骤暖,鹊声穿树喜新晴。坊场酒贱贫犹醉,原野泥深老亦耕。最喜先期官赋足,经年无吏叩柴荆。”诗意为,花香扑鼻,天气变暖了。

第六十二回中,香菱道:“前日我读岑嘉州五言律,现有一句说‘此乡多宝玉’,你怎么倒忘了?后来又读李义山七言绝句,又有一句‘宝钗无日不生尘’,我还笑说他两个名字都原来在唐诗上呢。”

从香菱这段话可见,宝玉、宝钗两个人的名字都源自于历史典故。“宝玉”二字,出自唐代岑参的《送杨瑗尉南海》:“不择南州尉,高堂有远亲。楼台重蜃气,邑里杂鲛人。海暗三山雨,花明五岭春。此乡多宝玉,慎莫厌清贫。”纵观全诗,与宝玉似无明显的联系,但最后一句“慎莫厌清贫”倒像是谶语,预示了宝玉最终从繁华富贵走向败落清贫的结局。

“宝钗”二字出自唐代李义山的《残花》,李义山即李商隐,其诗曰:“残花啼露莫留春,尖发谁非怨别人。若但掩关劳独梦,宝钗何日不生尘。”此诗中,“残花啼露”“掩关”“独梦”“宝钗”“生尘”,倒像“金玉”完婚、宝玉出走后之景象。“金簪雪里埋”与“宝钗无日不生尘”是一样的结局。

香菱乃薛家之婢女,与宝钗友善,香菱之名乃宝钗所取,宝钗之名的出处又借香菱之口说出,真是妙也。

以典喻人——

借用典故,表达对人物的赞许和批评。

引经据典,或直截了当,或含沙射影,把想说的话借助历史文化的力量表达出来。《红楼梦》中,这种方式常用于人物对话、人物心理活动和对人物的评价。

第二十三回中,宝玉笑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林黛玉听了,不觉带腮连耳通红。

这个典故出自《汉书·孝武李夫人传》:“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形容女子的娇艳和美丽。

第三十回中,宝玉见一女孩子蹲在花下抠土,心中想到:“难道这也是个痴丫头,又像颦儿来葬花不成?”因又自叹道:“若真也葬花,可谓‘东施效颦’,不但不为新特,且更可厌了。”

相传春秋时越国美女西施因病捧心皱眉,显得更美。邻女东施如法效仿,却显得更丑,引起人们的讥笑。后以东施效颦比喻弄巧成拙。宝玉在此的比喻,批评的是东施效颦。

第七十四回,王夫人便冷笑道:“好个美人,真像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放着你,自然明儿揭你的皮!”晴雯一听如此说,心内大异,便知有人暗算了他。王夫人口中的病西施,显然是一种蔑视和厌恶。

第五十五回中,凤姐小产,宝钗协助探春、李纨执掌贾府。每于夜间针线暇时,临寝之先,坐了小轿带领园中上夜人等各处巡察一次。他三人如此一理,更觉比凤姐儿当权时倒更谨慎了些。因而里外下人都暗中抱怨说:“刚刚的倒了一个‘巡海夜叉’,又添了三个‘镇山太岁’,越性连夜里偷着吃酒玩的工夫都没了。”

典故中的“巡海夜叉”与“镇山太岁”,二者都是担当巡逻和守卫职责的恶鬼凶神。夜叉是吃人的恶鬼,太岁是传说中的值岁神,被视为凶煞,不可触犯。曹雪芹采用神话中的凶神恶鬼作喻体,直接用喻体代替王熙凤和李纨、探春、宝钗三人,形象、活泼、生动。一则说明当权者的精明能干和威慑力,二来说明贾府的“里外下人”对她们的惧怕、讽刺和不满。

以典说事——

借典故,讲述眼前的事情,借古讽今,活泼搞笑。

这种用典比喻,化平淡为生动,化抽象为具体,使读者对书中人物有了鲜明而深刻的印象。尤其是人物对话中的比喻,极富创造性。

第三十九回,李纨触及平儿腰间有串钥匙:“什么钥匙?要紧梯已东西怕人偷了去,却带在身上。我成日家和人说笑,有个唐僧取经,就有个白马来驮他;刘智远打天下,就有个瓜精来送盔甲;有个凤丫头,就有个你。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总钥匙,还要这钥匙作什么?”李纨一个屋喻,引出两个典故,“唐僧取经”与“刘智远打天下”。

第三十七回中,探春、宝玉、黛玉要搞一个诗社,取名“海棠社”,大家每个人都要娶一个别号。探春给自己取了一个别号:“我最喜芭蕉,就称‘蕉下客’罢。”众人都道别致有趣。黛玉笑道:“你们快牵了她去,炖了脯子吃酒。”众人不解。黛玉笑道:“古人曾云‘蕉叶覆鹿’。她自称‘蕉下客’,可不是一只鹿了?快做了鹿脯来。”众人听了都笑起来。

“蕉叶覆鹿”典故出自《列子·周穆王》,写郑国人打死一只鹿,恐人看见,就把鹿藏在蕉叶下。后来忘记藏在什么地方了,便以为是一场梦。林黛玉的用典,意在玩笑,也增加了诗社的文学氛围。

第三十九回,李纨指着定玉道:“这一个小爷屋里要不是袭人,你们度量到个什么田地!凤丫头就是楚霸王,也得这两只膀子好举千斤顶,他不是这丫头,就得这么周到了!”平儿笑道:“先时陪了四个丫头,死的死,去的去,只剩下我一个孤鬼了。”

这里先是借用典故,暗喻王熙凤比成“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紧接着用借喻把平儿比喻成楚霸王举千斤鼎的两只坚强膀子,然后将这两个比喻联合起来,借楚霸王和两个膀子的不可分割的关系,说明了王熙凤离不开平儿这位得力的助手。

纵观《红楼梦》中以典为喻,喻体凝练,极少铺陈。尤其是借助人物对话,自然流出,繁简自如,滋润得体,余味无穷也。

 

(作者简介:王雄,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主席。中国第一位倡导和实践“汉水文化小说”创作的作家。先后出版了汉水文化长篇小说《阴阳碑》《传世古》《金匮银楼》,汉水文化中篇小说集《男钱》《丫头彩凤》等。著有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等多部,共计500万字。长篇报告文学《中国速度——中国高速铁路发展纪实》由外文出版社以8种语言出版,成为“一带一路”重点读物,在国内外读者中产生强烈反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