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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记》
发布日期:2019-05-29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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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记》阿来 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年4月出版 ISBN:9787530219409 定价:55.00元

献给“5·12”地震中的

死难者

献给“5·12”地震中

消失的城镇与村庄

向莫扎特致敬

写作这本书时

我心中总回响着《安魂曲》庄重而悲悯的吟唱

大地震动

只是构造地理

并非与人为敌

大地震动

人民蒙难

因为除了依止于大地

人无处可去

目 录

第一天

第二天和第三天

第 四 天

第五天和第六天

第七天

第一月

第二月

第三月

第四月

第五月

第六月

那一天

第一天

阿巴一个人在山道上攀爬。

道路蜿蜒在陡峭的山壁上。山壁粗砺,植被稀疏,石骨裸露。

两匹马走在前面,风吹拂,马脖子上鬃毛翻卷。风从看不见的山顶吹下来,带来雪山顶上的寒意。两匹马肩胛高耸。马用力爬坡时就是这样:右肩胛耸起,左肩胛落下;左肩胛耸起,右肩胛落下。鞍子上的皮革,还有鞍上那些木头关节,咕吱咕吱——好像是耸起又落下的马的肩胛发出的声响。

牲口出汗了。

弓着腰向上的阿巴跟在两匹马后面,鼻梁高耸,宽大的鼻翼掀动,他闻到了牲口汗水腥膻的味道。阿巴已经有三年多时间没有闻到这令人安心的味道了。以前的他,身上也满是这种味道。以前的日子里,他总是在这种味道中走动,在这种味道中坐在树下休息。身体很热,味道很浓烈,团团树荫围拢过来,带来些微的凉气,那浓烈的味道就淡下去了。

地震爆发前的几分钟,几秒钟,他就被这种味道包围着站在天空下,那是攀爬更高山道的时候,累了,他站在山道拐弯处休息。他用手卡住腰,望向深深的峡谷,望向峡谷底部的岷江,再抬头仰望上方的雪山。雪山上方停着又亮又白的云团。汗水淋漓的马也停下来,它们身上浓烈的腥膻味就聚拢过来,包围了他。

算算时间,作为地震灾民迁移到移民村已经四年多时间。

远离马的味道也已经有四年多时间。

那是移民离开云中村的前一年,就在这座山上,只不过不是在这里——这个岩层裸露,山体开裂,植被稀疏的地带。这是在云中村下方。地震来时,他是在云中村上方。那里植被丰茂,空气湿润。这是岷江中上游山区的寻常景象。山谷低处,村落密集,山坡裸露,干燥荒凉。随着海拔升高,村落稀疏了,植被变得丰茂密集。同一座山,山上与山下是两个世界。

云中村恰恰就坐落在这两个世界中间。

比迁往移民村还要往前一年,2008年5月12日,午后,地震即将发生,阿巴出了云中村往山上去。

当时,他也像现在这样跟在两匹马后面。穿出一片树林时,阿巴觉得有些呼吸不畅。累了吗?是有些累了。但也不至于像是被人握住了肺叶一样。他看见天空被一片浅灰的云遮着,阳光的热力却没有减小。灰云和没有完全被灰云遮断的阳光给人一种沉闷的印象。他用手拤住腰,挺直了身子,在山道拐弯处休息。就在这时,大地开始轰鸣。好像是喷气式客机隆隆从头顶的天空飞过。他没有在意,每天都有喷气式客机飞过头顶的天空。声音像是雷霆滚过天顶。隆隆的声音里,大地开始震颤,继之以剧烈的晃动。他脑子里地震这个词还没来得及完整呈现,一道裂口就像一道闪电,像一条长蛇蜿蜒到他的脚下。尘烟四起,大地的晃动把他摔在了路边,摔在了一丛开着白花的忍冬灌木丛中间。那些繁密的枝条在大地愤怒震颤的时候包裹住了他。他叫了一声山神的名字。这也是村子背后那座雪峰的名字。大地的轰鸣淹没了他呼唤神灵的声音。他被重重摔倒,忍冬花柔韧的枝条包裹住他,他也紧紧地抓住那些枝条。

地裂天崩!一切都在下坠,泥土,石头,树木,甚至苔藓和被从树上摇落的鸟巢。甚至是天上灰白的流云。

他随着这一切向下坠落,其间还看见被裹挟在固体湍流中的马四蹄朝天,掠过了他的身边。

后来,阿巴知道,地震爆发的时间是下午2点28分04秒。

他熟悉的世界和生活就在那一瞬间彻底崩溃。

灾后,他和云中村幸存的人不得不离开。去往政府安排灾民的另一个地方。离开大山,去往一个平原上的村庄。

那时,再过一个月就是地震一周年。四月,一个出奇炎热的日子。空气被烈日烤炙,蒸腾着,仿佛火焰。

全村人走上山道,不是往上,而是向下。他们背上被褥,或者祖传的什么宝贝物件,走在了通往河谷的下山道上。当看到江边公路上那些转运他们的卡车时,一些人开始哭泣,像在歌唱。另一些人开始歌唱,那是关于村子历史的古歌,歌声悲怆,像是哭声一样。他们是村子里剩下的人。好多人死了,还留在山上。还有一些受重伤的人,断了腿的人,折了胳膊的人,胸腔里某个脏器被压成了一团血泥的人,还躺在全国各地的医院,或者在某个康复中心习惯假肢。比如那个爱跳舞,却偏偏失去了一条腿的央金姑娘。

他们爬上卡车,那些简单的行李蜷缩在脚下,车子开动了,公路上扬起稀薄的尘土。

地震发生后,阿巴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两匹马。但他坐在离乡背井的卡车上,还感到牲口身上的味道包围着他。

当云中村人落脚在另一个世界,那个平原上的村庄,那些气味一天天消散,最后就永远消失无踪了。

有一阵子,阿巴竟然把这些味道都忘记了。

现在,离开四年多后,阿巴回来了。

在陡峭的山道上一步一步走向云中村。

两匹马八只蹄子交错着举起,落下,举起,落下,轮番叩击裸露着破碎岩石的路面,嗒嗒作响。那声音与啄木鸟用锋利的喙叩击枯树的声音有些相像。

啄木鸟愤怒地用巨喙叩问大树:它为什么要这么固执,非要死去。